王家葵在练字。
王家葵在家中阅读。
1月9日,“2023名人堂年度人文榜·十大好书”名单揭晓,成都中医药大学药学院药理教研室教授王家葵著的《〈本草纲目〉通识》位列其中。近日,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在成都宽窄巷子附近一家老茶馆,面对面采访了王家葵,听他详细讲述“本草”“通识”“专门之书”等概念。他还谈到自己的学养来处,这么多年的研究、书写之路,谈到《本草纲目》中的博物之美,谈到他对“通识”写作的看法等。
记者:提到“本草”这个词,看起来很简单,但细想又似乎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请您为读者讲述一下。
王家葵:“本草”不是我们今天说的草本植物,也并非日常生活中听到的“本品含天然本草精华”,而是泛指古代药物著作。
“本草”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名词,它是一个古代药物著作命名的专有名词。在《汉书》中有两处用例。一见于《平帝纪》,提到“本草待诏”,按照颜师(唐初儒家学者,经学家)注释:“谓以方药本草而待诏者。”这里的“本草”略相当于“药物学”。另一处见于《游侠传》,说楼护“诵医经、本草、方术数十万言”,既言“诵读”,则专指药学书。
“本草”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清代《书本草》专门对“本草”二字有单独的解释,书中提到我们的药物主要来源于动物、植物、矿物三大类,可是在动物、植物、矿物三大类里,植物类属最多,“以草为本也”,因此,便用“本草”来作为药物书的代名词。从汉代《神农本草经》以来,许多药物学著作直接在书名中嵌入“本草”二字,比如《本草经集注》《新修本草》《本草拾遗》《本草音义》《日华子本草》《开宝本草》《嘉祐本草》《本草图经》《证类本草》《本草衍义》《本草备要》《本草从新》,当然也包括大家耳熟能详的《本草纲目》。
记者:您如何理解《本草纲目》这本书的精髓?它的文化价值内涵体现在哪些方面?
王家葵:《本草纲目》既是传统本草学的顶峰,也是现代中药研究的发端,无论是1920年代陈克恢先生关于麻黄的现代研究,还是获得诺贝尔奖的屠呦呦老师的青蒿素成果,《本草纲目》都是研究出发点之一。《本草纲目》在释名项不仅罗列该药异名,还对名称来历予以诠释,所以该项实际兼具《尔雅》《释名》两书的性质。
李时珍在释名中充分利用语源、语音、语义,推考药名来历,不仅局限于词汇学、名物学,也涉及自然科学多个领域。举个小例子,解释“豌豆”的得名:“其苗柔弱宛宛,故得豌名。”集解是汇集诸家的注解,并能够决疑解纷,给出自己的看法。比如杜若是《离骚》中经常用来比兴的芳草,《九歌》说“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杜若显然是一种用来持赠的香草,但其究竟是何物种,注释家一直没有定见,本草经也是异说纷呈。
《本草纲目》集解项备列诸家意见以后,李时珍结合文献和实地考察,认为就是高良姜,后世基本采纳李时珍的意见,以杜若为姜科植物高良姜之类。所以,我非常乐于用“通寒温药性,识草木雅名”来概括这本书。前一句出自《汉书·艺文志》经方类解题,是药学书的本意,后一句是孔子的话“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本草与文化的联系正在于此。
记者:西方文化中的“博物学”与我们东方的“本草学”是否有共通之处?
王家葵:其实,中国本身也有博物学的传统。以现在的学科分类标准而言,博物学更偏向于自然科学里的“杂学”,即包括天文、地理、生物、历史、人文等各式各样的综合知识。孔子曾言的“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也代表了古代的博物传统,因此,对于“博物”的研究,东西方是相通的。但中国的博物学发展有自己的路径,中国的博物文化始终在文人之间传递,与西方的博物学最终形成的自然科学体系并不同。本草学并不是博物学,但是到宋代以后,越来越多的博物学传统逐渐被本草学家例如李时珍所继承,他们乐于在自己的本草著作里吸纳博物学元素,只要与这个药物有关的天文、地理、历史等知识,他们都愿意收录在书中,这也体现了中国的博物学传统。
记者:本草学是您的专业里研究学习的内容吗?
王家葵:本草学并不是我专业学习的内容。我的专业是现代药理学,即研究现代药物的作用和原理。比如阿司匹林对病人有哪些好的或坏的作用,它为什么能产生这些作用?诸如此类对药物发挥作用的原因的研究。古代的本草学和现代药理学有一定关联,它可以算作古代的药理学,但仍然与现代药理学有较大区别。
记者:学者在向大众传播知识的时候,如何做到既能通俗易懂同时又深入古籍核心不失去专业水准,这两者的兼顾应该比较难吧?
王家葵:如何顾及读者知识背景,且不失专业品位地介绍经典,将读者的兴趣加以升华,写成所谓的“大家小书”,确实不简单。在《〈本草纲目〉通识》中我也竭力尝试,用读者能听懂的语言“讲故事”,而不是堆砌概念,故作高深地自说自话。在具体的方法上,我会特别注重把事情的由来解释清楚,对读者们可能在阅读中产生的问题预先作出回答,并设定好表述语气,让行文不产生歧义。同时,科普离不开讲故事,我会用讲故事的方式吸引读者。例如在《〈本草纲目〉通识》的引言部分,我以李时珍的错版纪念邮票的故事引入,渐渐就激发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记者:我发现,能写专著的专家或许并不难找,但在学术上有深厚功底同时又善于向大众表述的专家则比较少见。
王家葵:是这样的。比起专业写作,我觉得这类通识写作其实难度不小。因为这类书籍更应要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你要尽量给读者扫清晦涩的障碍,但同时也不能降低文字的专业度。有时候你为了想好句子本身,为了找到这个切入点而思考许久。保持文字的流畅度是较难的事情。许多专家为了写作的严谨性,他的措辞就运用了很多限定词去堆砌,读起来语流容易不顺畅,容易让读者“味同嚼蜡”,因此,对语言文字的训练需要引起重视。尤其是一些偏技术性的书籍,普通人不会感兴趣,导读也有难度,这就需要高手来做导读——既要专业,同时也要让大众能“够得着”。写作既要专精,还应不失广博。
记者:在关于我国古代专门之书的通识写作领域,接下来您的写作重点是什么?
王家葵:除了近期做明代《救荒本草》的资料整理工作之外,在通识系列的创作里,我还计划对《梦溪笔谈》进行研究。《梦溪笔谈》也是一本“小型百科全书”,集中记录了宋代的科技文明。不光如此,作者沈括本人对古代科技文明发展也有诸多贡献。很多人往往只强调沈括是《梦溪笔谈》的作者,而忽略了沈括本身还是一名科技工作者,他参与了历法的制定,在农田水利方面也有特别的建树。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实习生 姜孟欣 图片由王家葵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