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法美意坏于奸胥蠹役。”在不少人的认知里，清代地方衙门吏役常以“恶棍”形象示人。他们利用权力肆意敲诈勒索百姓。
　　在学术界，长期以来，几乎所有研究清代地方政府的学术著作，也皆漫画式地将衙门的书吏和差役，普遍描述为贪腐成性、利欲熏心、一心只为追求自身私利之辈，认为这些“为官之爪牙”的小人物在侵蚀着帝国统治的根基。
　　但也有人对这种全然负面的形象发出了疑问：清代不少地方的基层民众事实上并不躲避衙门，反而向地方官提交了大量的诉讼案件。如果书吏和差役真的像很多人所说的那般险恶，那么上述这种诉讼案件数量相当可观的情况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如果清代书吏和差役皆极为贪腐，那么普通人如何可能前往县衙打官司？如果县衙这一帝国官僚机构的最低层级被贪得无厌的吏役所充斥，那么整个清帝国的众多县级政府何以实现持续运转？

研究中国清代书吏和差役

　　汉学家白德瑞（Bradly W· Reed）就是这样一个疑问者。他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取得历史学博士学位，现为弗吉尼亚大学历史系副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清代的法律史和地方政府。从攻读研究生期间开始，他就对中国清代的书吏和差役们产生了浓厚的学术研究兴趣。他发现，书吏和差役们实际承担了县衙中的大量行政工作。但关于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来自何方、怎样被组织起来，他们是如何在衙门中开展工作的信息，却极少能够见到，或者根本就付诸阙如。在白德瑞的阅读和思考看来，对这个群体如此集中的刻板负面印象，存在过于浅薄和脸谱化的危险。
　　书吏和差役在当时是如何被雇用的？他们在州县衙门中工作了多长时间？平时是如何工作的？日常工作按什么规则运作？他们是如何谋生的？是否真的那般腐败不堪？如果是的话，那么他们参与的是何种形式的腐败，州县官又采取了哪些措施来对他们加以控制？另外，在更广泛的层面上，既然书吏和差役不是由清代中央政府任命的，那他们应该被视为官僚系统的一部分，还是应该被视为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或职业群体？
　　要弄清楚这些问题，并不容易。最大的困难在于，中立、客观、具体记录相关情况的第一手资料非常难找。以往那些关于清代地方政府的研究成果，几乎全都是利用如下三大类文献史料：由地方政府或当地士绅主持纂修而成的县志或省志；一些官员所撰写的官箴书或回忆录之类的文集；各种中央层级公文书的汇编，包括谕旨、奏折和行政法令。在白德瑞看来，“这些文献对于描述清代地方政府的正式架构及其相关的官方政令而言或许已然足矣，但倘若人们想要借其考察县衙日常工作的各种细节，则它们的价值就要小很多。而要想找出这些细节，就必须在清代县级政府的档案里面进行挖掘。”
　　但是，直到最近，历史学家们依然面临着此类资料极为匮乏的难题。保存至今的清代中央政府资料相当丰富，但留存下来的清代地方政府资料却少之又少。除了一些零星的地方政府档案，极少有清代县衙的档案被成规模地保存至今。

在“巴县档案”中找答案

　　幸运的是，在过去的十多年里，西方学者逐渐能够接触到中国现存的规模最大、最完整的清代地方政府档案，即四川省清代巴县档案。虽然本书还引用了其他一些现今可以看到的档案或已出版的资料，但白德瑞主要利用的就是从巴县档案这批独一无二的文献里所搜集到的相关材料。四川省档案馆对巴县衙门这一时期的大部分行政档案进行了缩微胶卷拍摄，从而使这些档案的获取相对容易，而且这些档案文献提供了先前未被研究者注意的大量细节。
　　四川省留存着珍贵的清代地方历史档案，以内容丰富、数量众多闻名于世，包括最为著名的巴县档案。这些珍贵的档案真实全面地记录了清代四川地区从乾隆以来直到清朝覆灭近200年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司法与社会活动的全貌，在现存地方历史档案中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1980年，四川省档案馆开始对这批受损严重、已然变脆易碎的历史文献开展保护、修复及摄制微缩胶片的工作。从那时起，中外学者们对这批档案的利用才变得越来越便利。
　　四川省档案馆的工作人员起初对巴县档案所做的整理，乃是按照清代各位皇帝的在位顺序先后进行编目，每位皇帝在位期间的档案又被分为如下六大类，亦即内政、经济、兵、教育、司法、外交。有关衙门吏役的卷宗，主要是被归入清代巴县档案的内政类部分。这些档案提供了关于巴县衙门书吏和差役的大量信息：招募与任用吏役的流程；吏役们的承充情况记载；巴县衙门向其上级衙门呈交的吏役人员情况报告；关于个别吏役的卷宗；对吏役加以惩戒的各种程序；吏役们内部奉行的各种规矩及程序；来自上级衙门的指示；当地百姓向巴县知县控告衙门吏役的文书；还有最重要的关于衙门吏役之间所发生的纠纷案卷记录。
　　对四川省档案馆关于清朝光绪时期巴县衙门书吏和差役的资料，白德瑞进行了长达18个月的研究，并写成了一本有相当学术分量的专门研究清代吏役的微观史作品——《爪牙：清代县衙的书吏与差役》。英文版于2000年出版以来，影响越来越大，成为西方学者研究中国史的典范之作。2021年8月，被广西师范大学引进中文版，由北大两位法学博士尤陈俊、赖骏楠担纲翻译。对于国内学者来说，是又一次了解、剖析、学习“他山之石”的良机。

呈现书吏差役完整形象

　　凭借扎实的学术功底，白德瑞在繁复的档案中，将零碎繁琐的资料梳理清晰，向我们展示了与以往刻板印象大为不同的另一幅图景。比如，清代巴县衙门的书吏和差役，创制出并奉行着一些非常精细的惯例、规矩与程序，以用来将诸如招募吏役新人、内部晋升和分派承办各种有利可图的任务等事项加以规范化和标准化，同时通过对某些吏役滥用权力的极端个案进行内部惩戒的方式，来避免招致长官的追究。
　　不过即便如此，上述这些惯例、规矩与程序仍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在事实上弥补着由于缺乏正式规则所造成的空隙。书吏和差役，虽然是帝国之“爪牙”，但确实是清朝基层社会运行和帝国统治不可或缺之人。白德瑞试图帮助读者超越那些将书吏和差役简单地视为反面人物的描述，更好地理解他们在清代县衙当中所扮演的角色，并思考他们的活动是如何影响清代的国家与地方社区的关系。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