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3 宽窄巷

青黄不接

华西都市报2021-05-27 02:50:43.0宽窄巷
  

□潘鸣

  那一刻,太阳达到黄经45°,又一轮新夏,堂皇地立起来。
  天地间似乎有恍惚的悸动,是大自然的换季宣示吧,光阴显而易见往明媚里更进了一筹。由这一刻起,“立夏三候”蓄势迸发:一候蝼蝈鸣、二候蚯蚓出、三候王瓜生。
  在古词赋的文学意象中,夏天伊始,一切是那么唯美怡心:“一朝春夏改,隔夜鸟花迁。阴阳深浅叶,晓夕重轻烟。”“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麦随风里熟,梅逐雨中黄。”
  翻开泛黄的季候典籍,方知这个节气还被先人赋予了那么多妙不可言的别称:麦候、朱明、槐月、仲吕、正阳、清和月等。
  然而,在我的儿时记忆里,初夏时光并非一味浪漫美好。它的底色上,曾经透溢着几许苦涩与忧郁,又浸润了一缕缕淳朴的怀柔与温情。
  曾记得,当年川西平原的乡人,习惯把每年春夏之交的一段日子叫作“青黄不接”。这个俗称,取代了“初夏”和与之相关的任何文绉绉的代名词,是困难时期故乡刻骨铭心的时令俚语。
  彼时,田间麦粮正由青转黄,穗粒尚未熟透,收割还有待时日。而大多数人家上一季分配的口粮已接近告罄。维系一家老小果腹的寻常生计,一时间成了庄户人家共同的难题。若是有位巧妇主内,这段日子会殚精竭虑地操持:每日以竹筒子掐算着计量粮耗,干焖米饭换成菜叶稀粥,细粮搭配连麸粗粮下锅蒸煮,地头厢垄中的半大土豆红薯也刨回来充数。每顿饭上桌,先盛满一碗递给要下大田干农活挣工分的男人。对不谙世事的幼孩使着眼色,只让落个七八分饱。女人自己则是最后上桌,吃一点残汤菜叶锅巴饭。如此勒紧肚皮,小春收打前的光景才艰难熬过去,一日三餐终不致断链子。
  另有一些人家,屋里男丁多,饭量大,又缺善于精打细算的主妇,那光景就更不堪。总有几个日子,真就窘迫到揭不开锅,屋顶的烟囱断了袅袅炊烟。困厄至此,大人还顾着最后一层脸面,便遣家中小儿,手捧一只海碗,去邻家院子借米粮救急。小儿蹒跚于窄窄的田陌,在滔滔麦浪间只露个头颈,像一只凫游的雏鸭。到了邻家院前,踮脚轻叩门环。主人迎出来,一看空空的碗和孩子那巴巴的眼神,就什么都明白了。虽然自家也紧火,但匀出一碗米粮,咬咬牙是做得到的。再说,看着面前瘦筋筋的孩子,想着那一家子正守着断炊的冷锅灶,邻里乡亲的,怎么忍心说出个“不”字。于是叹口气,返身进屋,从巴底的米缸里刮出一碗,递给孩子,一再叮嘱脚下小心,千万别抛撒了。
  就这样,今日张家,明日王家,后日李家……青黄不接的日子,全靠乡间邻里相互体恤帮衬,彼此挪借周济,困厄才最终没有击垮那些一时山穷水尽的人家。
  挺过生活的坎坷,借粮人家知恩图报。麦收后,大人领了孩子挨家去还粮。按照米麦折算的俗定标准如数清偿,非得再多搭一些添头,鞠着躬一迭声道谢。出借方主人家则一再谦让,绝不肯多收一点点,还热情地让座请茶。彼此笑眯眯吸着叶子烟话一番家常,平实质朴的话语里淌着浓浓的情和义。
  而今又值新夏,丰衣足食的乡人,淡定地等待着麦收季节在煦风和暖阳里一寸寸焙熟。再也听不到有人猴急心慌地望天喟叹“青黄不接”,再也看不到捧着海碗蹒跚于曲折的田陌,向四邻叩门借米的小小儿辛酸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