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西都市报 -A12 浣花溪-
A12浣花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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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土地

  

□王谦
  70年前,五月阳光灿烂。在大巴山一个名叫王家山的村子里,成熟饱满的麦穗已收割大半。那天中午,阳光正毒,痛得直不起腰的奶奶,把身后倒下的麦秆当作产床,使出浑身力气,将父亲生在了麦田的中央。
  奶奶说,父亲这一生将会与土地打交道,是个劳苦命。事实证明,在父亲70年的光阴里,他的每一天都与土地有关,和庄稼形影不离。
  在我的记忆里,即使下再大的雨,父亲都会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扛一把锄头,匆忙跑到稻田里,查看水量是否合适,田绳子是否崩垮。八月太阳灼人,全家大小睡着午觉,他独自藏在苞谷丛中观察旱情;寒冬腊月,风雪肆虐,他会将一床破棉絮裹在身上,到麦田边转悠;天气温和的日子,他常常像一株行走的庄稼,从这块田跑到另一块田,不知劳累,早出晚归。用父亲的话说,他是一个农民,庄稼孬了他脸上无光。只有把田土招待好了,田土里才能长出满意的庄稼。
  在他单纯的意识里,土地就是全家人的命,是土地养活了他,养活了他的家人。他必须对土地好,一锄一犁,必须倾注全部的情感,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
  上世纪90年代,全村人倾巢而动外出打工,可父亲从未动心。他胆子很小,最远只到过县城,对于更远的地方,他感到害怕,无所适从。
  父亲的年纪越来越大,可他耕种的土地却越来越多。他舍不得自家的土地荒废,也不忍心看着其他人的土地里长满杂草。每年立春之后,父亲就开始在田地里劳作。除草、放水、犁田、平整、育秧、耙田、栽种,前前后后要持续两个月。有一年春节回家,我曾问过他,三个子女都有工作了,条件很好了,你为何还要种那么多庄稼?他的回答很简单:一年不种,长草;两年不种,长树;三年不种,上好的良田就会像屋子背后的那片荆棘林,再也无法栽种任何庄稼了。
  父亲认为,如果有一天打工的亲邻回来了,至少还有田可种。如果田地荒芜了,那回家还有何意义?
  父亲60岁以后,我们三兄妹就开始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和母亲一起到我们所在的城市生活,可父亲总是委婉拒绝。在他看来,大巴山的老家才是最好的地方。每个月他都能定期收到儿女的三张汇款单,逢场割回一两斤肉,一甩一甩,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逢人就打招呼:“你看你看,喊他们三兄妹不要寄钱,偏要寄,寄来就割肉吃吧。”一句一个哈哈,字字句句全是满满的自豪和骄傲。
  父亲70岁生日,三个子女因为忙都没能回去。父亲知道,子女们远隔千里,不能随叫随到。唯有土地,他还能按自己意愿操持把控。四季轮回,春播秋收,夏忙冬藏。任何时候,他都以主人身份站在菜园里,站在小麦地里,站在稻田中央。
  这个单纯的愿望,在父亲过完70岁生日后,再也无法延续了。父亲在医院查出食道癌晚期。拿到检查结果,哥哥一气之下将家里几亩上好的田土,全都种上了果树。
  我连夜驱车回家,父亲一脸憔悴。我说到田里走走吧。父子俩一前一后,心事重重地走在乡间杂草丛生的田野上。在自家的田里,成人高的果树苗已栽种其间,泛着青绿的油菜苗有些被挖掉,有些斜支着身躯,朝着阳光的方向努力生长。我们静静看着,彼此都没有说话。时间过了许久,我才说,走吧。父亲转身,步履蹒跚,像一座沉默而倔强的山。
  之后的几个月,哥哥带着父亲辗转医院,竭力延续父亲的生命。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父亲,连续昏迷三天后,竟奇迹般醒了过来。他艰难地指了指屋外,我和哥哥把他抬上板车,缓慢行走在田埂上。五月的天空下,父亲偏着头,望着成片成片的果树,我看见一滴滴浑浊的眼泪,从父亲黑瘦的脸庞,悄悄地淌了出来……
  半月后,父亲下葬。他从五月里来到这个世界,又从五月里离开。现在,我一定相信,在时间无涯的旷野中,他再也不会与自己的土地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