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
宋神宗
吴复古
但苏东坡去得不是时候,满眼的天灾人祸——灭蝗虫、治盗贼等一大堆乱麻一样的政事,正考验着这名新任太守,等着他去处理。
从熙宁七年(1074年)十二月三日到任开始,苏东坡的眼中就只有查问蝗灾、调研蝗灾、组织抗灾和向上奏朝廷,报告灾情和请求豁免秋税之类的政事,时间倏怱就到了一年一度的除夕,每天高强度连轴转的劳作,一旦停下来之后,东坡病倒了,一连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举目四望,除了亲人陪伴,这穷乡僻壤哪有像杭州时那么多有趣的灵魂——道士、僧人、歌妓、诗人、同僚相随,情绪不由变得十分低落。
对于喜欢热闹,喜欢呼朋唤友的苏东坡而言,这样拖着病体冷冷清清的除夕夜,实在是难熬,实在是落寞,他索性披衣起床,给朋友写诗一诉衷肠,于是我们见到了这首用胸中块垒凝结而成的诗《除夜病中赠段屯田》:
龙钟三十九,劳生已强半。
岁暮日斜时,还为昔人叹。
今年一线在,那复堪把玩。
欲起强持酒,故交云雨散。
惟有病相寻,空斋为老伴。
萧条灯火冷,寒夜何时旦?
倦仆触屏风,饥鼯嗅空案。
数朝闭阁卧,霜发秋蓬乱。
传闻使者来,策杖就梳盥。
书来苦安慰,不怪造请缓。
大夫忠烈后,高义金石贯。
要当击权豪,未肯觑衰懦。
此生何所似,暗尽灰中炭。
归田计已决,此邦聊假馆。
三径粗成资,一枝有余暖。
愿君更信宿,庶奉一笑粲。
从这首写给朋友段绎(唐代太尉段秀实(谥忠烈)之后,字释之,屯田是官名)的诗中,东坡先生在欢庆的除夕夜,心中想到的依然是韶华易逝、归隐田园的愁肠,尽管刚刚担任一郡之守,灭蝗也取得初步成效,但退隐官场的意念始终如影随行。
连续三年,苏东坡的除夕夜都过得如此辛劳而不堪,也许是我们没有想到的。
元祐四年(1089年)三月,苏东坡以龙图阁学士知杭州,时隔十八年,再次到杭州公干,所不同的是,这次是在党争的纷扰中,主动外出任地方行政长官。
元祐五年(1090年)除夕,作为杭州太守,57岁的苏东坡和公济、子侔二通守再次去监狱探望,“三圄皆空”。东坡不胜感叹,袒露了清廉平等官员的为政心态;步20年前除夕之夜在州任通判时所作诗韵,又和诗一首:《熙宁中,轼通守此郡。除夜,直都厅,囚系皆满,日暮不得返舍,因题一诗于壁,今二十年矣(实际相隔时间为十八年)。衰病之馀,复忝郡寄,再经除夜,庭事萧然,三圄皆空。盖同僚之力,非拙朽所致,因和前篇呈公济、子侔二通守》:
山川不改旧,岁月逝肯留。百年一俯仰,五胜更王囚。
同僚比岑范,德业前人羞。坐令老钝守,啸诺获少休。却思二十年,出处非人谋。齿发付天公,缺坏不可修。“再经除夜,庭事萧然”,庶几乎有“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之三代遗风,监狱空无一人。为什么十八年的时间会发生如此大的反差呢?让我们看看当时的社会大环境。宋神宗1067年登基,两年后,王安石出山,开启熙宁变法。变法搞了16年,到1085年,神宗驾崩,哲宗继位,启用司马光为相,尽废新法。又四年后,苏东坡才到杭州当太守,看到的民生情况,百姓恢复了生机,社会也更和谐。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样的功劳该记在谁的账上?苏东坡的态度则是“盖同僚之力,非拙朽所致”。除夕夜巡监看到这样的效果,想必应该是东坡所希望的。
苏东坡被贬惠州的经历相信读者诸君都已耳熟能详了,这里不再赘述。作为北宋第一个被贬岭南化外之地的官员,他在惠州的三个春节是不是像常人一样欢天喜地度过的呢?让我们透过他的诗文,来看看大才子在人生低谷期如何度过普天同庆的春节吧。
第一个春节是在绍圣二年(1095年)。这一年苏东坡虽然没有留下直接写春节的诗文,但在一首《上元夜》诗中,我们能看到他春节的蛛丝马迹。且看:
上元夜(惠州作)前年侍玉辇,端门万枝灯。璧月挂罘罳,珠星缀觚棱。去年中山府,老病亦宵兴。牙旗穿夜市,铁马响春冰。今年江海上,云房寄山僧。亦复举膏火,松间见层层。散策桄榔林,林疏月鬅鬙。使君置酒罢,箫鼓转松陵。
狂生来索酒,(贾道人也。)一举辄数升。
浩歌出门去,我亦归瞢腾。
“前年侍玉辇”,是说自己在元祐七年(1092年)春节在皇帝身边度过,非常荣耀;“去年中山府”,是说自己在定州太守任上度过,身份显赫;“今年江海上”,是说自己已经被贬谪到蛮荒之地惠州,住的是破败的嘉祐寺“僧房”,就像囚徒,这样的心境能过好春节吗。好在正月十五上元节(元宵节)到了,太守詹范才来慰问他,场面也还算热闹,让他在贬地也感到了人间的温暖。
第二年春节就过得更平淡了。从苏东坡在年后写的《和陶游斜川》诗和《新年五首》诗中,以及其子苏过写的《次韵陶渊明正月五日游斜川韵》诗中,我们依然可以从中窥出端倪。无非是人生地不熟,语言沟通又有问题,就没在家中宴请宾客了,只好和小儿子苏过一起开启近郊游模式,加之天气也不大好,老是下雨,“晓雨暗人日,春愁连上元……”
到了绍圣三年(1096年)十二月,苏东坡的家庭经济就十分困难了。他在《和陶岁暮作和张常侍》中说:“十二月二十五日,酒尽,取米欲酿,米亦尽。”所以,他的第三年春节就过得更加寒碜了,竟然在除夕时饥饿难受,于是有与道士吴复古(字子野,号远游)一起吃芋头充饥的辛酸故事。他在《记惠州土芋》中记述了这件事:“丙子(绍圣三年)除夜前两日,夜饥甚,远游煨芋两枚见啖,美甚。”过两天,在除夕夜,又和吴远游吃烧烤的芋头,写下《除夕,访子野食烧芋,戏作》一诗:“松风溜溜作春寒,伴我饥肠响夜阑。牛粪火中烧芋子,山人更啖懒残残。”而苏过则别出新意,把烧山芋改作“玉糁羹”,苏东坡吃了山芋,赞不绝口,写诗“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南海金齑脍,轻比东坡玉糁羹”称赞之。我们可以想想这样的画面:北宋,除夕夜,一对老人(在北宋年代,年龄到七十就已是高寿了,苏东坡是年61岁,吴子野93岁),啃着烧芋头充饥,谈笑风生,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况味。而这两个人,一个是北宋的一代文坛宗师,一个是曾当过皇宫教授,后淡泊仕途的得道高人。相信大家看后,都会发出含泪的微笑:以苦为乐的苏东坡,将幽默化作战胜苦难的法宝。
从苏东坡在惠州过的这三个“年”可以看出,苏东坡的处境如“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但就是这样的处境,不得签署公文、戴罪之身的苏东坡,却在惠州为老百姓做了很多泽被后世的好事:修东西新桥、建自来水工程、为抛荒的尸骨修坟墓,推广惠民农具“秧马”……
不同的处境,就会过不同的除夕。至于元丰二年(1079年),苏东坡因为“乌台诗案”入狱130天,于腊月二十八结案出狱,大年初一携长子苏迈在满城的鞭炮声中,顶风冒雨黯然离京赴贬地黄州那年的除夕夜是如何度过的(按宋制,一个官员升迁或平级调动,可延缓若干时间赴任;但若是贬谪,则必须立即出发。所以才有东坡一出狱就被迫上路出发的窘境),读者朋友只要想象一下,就会掬一把同情的泪。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苏轼留下的众多作品中,写于除夕或与除夕有关的诗文,自宋仁宗嘉祐二年(1062年)写于陕西凤翔的《守岁》,至宋哲宗绍圣三年(1096年)写于惠州的《除夕,访子野食烧芋,戏作》,创作时间跨度34年,所写诗文共计15篇。这首关于除夕吃烧芋头的作品,是我们读到苏东坡关于除夕的最后一首诗作了,在贬居儋州及生命的最后时刻,东坡再也无心在除夕时抒发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