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半山园。据新华社
对变法,王安石倾注了毕生心血,“富国强兵”的政治理想,也是他追求的终极目标。王安石辞相后仍不泯志,有史料记载,他在半山园内的病榻上仍关心国家大事,撰写《上神宗皇帝书》。当时宋神宗病危,读后非常感动,痛苦地说:“王安石两擢两罢,仍无怨无恨,病患垂危,尚念及朕之康健和社稷之安危。”
父亲王益病逝时,王安石还是个没有考取功名的年轻人,守父丧的27个月里,最大的活动就是皓首于科举考试的经书中,为以后的人生做知识储备。
嘉祐八年(1063年)八月,王安石的母亲在京城去世,他立即放下一切,奉护慈母灵柩,十月与父亲合葬于金陵蒋山(今南京紫金山),并为母亲守制。
王安石的母亲吴氏是王益的继室,不但贤惠,而且还是一位有较高文化水平、有思想的知识女性,著名文学家曾巩称赞她“好学强记,老而不倦。其取舍是非,有人所不能及者”。王安石是个有名的孝子,其母在世时,每逢官职调整,“总是先考虑是否便于养母,并大都以此作为他是否奉命就职的先决条件”。
江宁府居丧期间,王安石过着哀戚悲伤、简单简朴的生活。守制之外,他主要做了两件事情:一是读书著述,二是收徒讲学。王安石在金陵读书讲学很投入,乃至于服丧结束,朝廷让他复官为工部郎中知制诰,他也不应命去京城复职。
在江宁读书讲学,教学相长,使王安石的学问大为精进,收了一批对其后来事业作用很大的学生,如陆佃(陆游的爷爷)、龚原、李定、蔡卞、侯书献等。他教导学生们不要读死书,不要沉湎于科举考场的应试文字,而是要学习研究一些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相关的实际问题。这个时间节点,是王安石新学(荆公学派)的最早创立时期,与后来以司马光为首的温公学派,以苏轼、苏辙为核心的蜀学学派,以张载、二程为代表的关洛学派并称为学术界的四大学派。
爱子王雱去世、二次罢相后,老年失子的王安石扶着儿子的灵柩一路南下,将其归葬江宁,祠堂设在宝公塔院。这样,江宁就成了王安石父母和儿子的归葬之地。
和同时代累死在工作岗位上的司马光、致仕后一年就病死的欧阳修、大赦北返途中病死的苏东坡相比,王安石的晚年更像普通人的晚年生活,至少有十年的退休时光可以享受人生。
王安石退居江宁,在城东的“谢家墩”修建了一处居所,取名“半山园”。关于王安石为何以“半山园”命名自己的居舍,史书上有多种说法。比较一致的观点认为,此地距江宁府门和钟山山顶各有七里之遥,处于中间位置,因此称半山。另一种说法是,王安石尽管在种种压力之下两次罢相,但他依然不甘心未竟之业,伺机待发。就好比登山过半,眼望山顶却败下阵来,取“半山园”有渴望东山再起的隐喻。然而更重要的是,劳碌了一辈子的王安石终于可以清闲了,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回到青少年时期的成长地、父母的安葬地,安享晚年。
相比于汴京朝堂上的血雨腥风和宦海沉浮,只有江宁府钟山脚下的优美风光,才能让王安石身心得到放松。归隐江宁的十年,王安石主要将精力用在交友漫游、著书立说、吟诗作词和关注朝政四个方面。可以说,他是退而不休,隐而生忧的状态。
归隐江宁期间,王安石过着十分简朴的生活,身边除了一个老仆照顾日常生活起居之外,再无其他服务人员,其人格的高洁由此可见一斑。王安石经常骑着毛驴,走访观看南京的山川名胜、古寺名宅,结交各种高逸之友。在半山园,他接待了书法狂人米芾和从贬地黄州来的文艺全才苏东坡。因为政见不同,苏东坡和王安石这两个吵吵闹闹了一辈子的大师,在相处的一个多月时间里,踏遍钟山,游遍名寺,谈禅、谈诗、谈学术,也谈政治上的得与失。从前的恩怨,化作一笑泯恩仇的惺惺相惜。王安石晚年一再对人讲:“子瞻,人中龙也!”
两人分别之际,苏东坡赠诗一首:“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王安石望着苏东坡远去的背影感叹道:“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此外,早年结交的一帮布衣好友如杨德逢等,成了晚年长相往来、共度寂寞时光的知己。
王安石早年为官时,就对学术研究十分看重,并通过刻苦研学形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当宰相时,他主编的《三经新义》被作为科举考试的指定教材;晚年归隐后有大量时间,再次激发了他对学术研究的热情,他花了四五年时间,撰述了著作《字说》,用形、声、义、位四种方式来解读字。为完成这部专著,王安石下了苦功夫,他的书桌上往往放着数百枚石莲子,嘴里常常嚼一枚来帮助思考、提提精神,有时石莲子嚼完了,预定的章节还没完稿,就不自觉地咬手指头,至出血也未察觉。如此恒心,贯穿了王安石为官做事的一生。
有宋一代,文人灿若星河,他们往往是多面手,在诗、书、词、画等方面样样精通,用我们今天的话说,活脱脱一个“斜杠青年”,欧阳修、苏东坡和王安石都是这方面的典范。“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这些家喻户晓、朗朗上口的诗句,正是出自王安石之手。这时的王安石不是一个推行变法的强硬人物,而是一个有意思、有情调、有意境的优秀诗人。王安石退居金陵十年间,创作了很多优美的诗词,他笔下宁静淡远、雅丽精绝的七绝诗被称为“半山体”“王荆公体”,流传千古。仅写钟山的诗,就有近百首。如《游钟山》诗:“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山花落尽山长在,山水空流山自闲。”足见其对钟山的情有独钟。
尽管王安石在诗词方面的才华有目共睹,但在当时的文坛盟主欧阳修想要把衣钵传给他时,却被其婉言谢绝。对变法,王安石倾注了毕生心血,“富国强兵”的政治理想,也是他追求的终极目标。王安石辞相后仍不泯志,有史料记载,他在半山园内的病榻上仍关心国家大事,撰写《上神宗皇帝书》。当时宋神宗病危,读后非常感动,痛苦地说:“王安石两擢两罢,仍无怨无恨,病患垂危,尚念及朕之康健和社稷之安危。”
在一首名为《六年》的诗中,王安石袒露了他退归江宁的心绪:“六年湖海老侵寻,千里归来一寸心。西望国门搔短发,九天宫阙五云深。”可见,他虽然养老在江宁,其心依然在国在民。随着代表保守势力的司马光为相,眼见自己苦心设计推行的新法被一一废弃,王安石忧心忡忡,茫然无助,最后郁结而死。
千年来,王安石倡导的改革变法引起了种种争议,毁誉参半,至今也无定论。但若论及他的人品私德,却是高度的一致:纯粹、高洁。
元丰七年(1084年),王安石患了一场重病,宋神宗派御医为他诊治。病愈后,受佛学思想影响的王安石,对于几年来所经营的半山园和附近的几百亩田产,全然觉得是一种累赘,便将半山园捐作佛寺,乞神宗赐寺额,又把在上元县境购置的荒田熟田一律割归钟山的太平兴国寺所有,以所收岁课为已故的父母和儿子王雱营求功德。
神宗将半山园改名为“报宁禅寺”,亲书匾额,民间称为“半山寺”。捐了宅子的王安石在秦淮河边租了一个小独院住下,度过人生的最后两年。这种裸捐私产,不留片瓦于后人的决绝姿态,这种赤子情怀,即使放到千年后的今天,都令人感动不已。
元祐元年(1086年)四月初六,这位65岁的老人结束了他忧患的一生,与世长辞,葬于半山寺内。这一年,春风又绿江南岸,但长眠于江宁府的王安石再也看不到了。
王安石死后没有安葬在江西临川老家。原因有二:一是父母和儿子均安葬在江宁府;二是他对江宁府浓得化不开的情结,这里有他青年时代的美好回忆,又曾是他三度为官、主政一方的所辖之区,有他的一帮布衣朋友和学生。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相比江西老家,南京才是王安石一生中最眷恋的地方。王安石一生中,前后在南京生活了20多年,或许,江宁府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才是他此生最大的眷念和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