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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李白(三)

李白像

《醉饮图》(局部)明万邦治

  

□祝勇

个性酣畅 精神世界物象千万

  只是李白不会被这样的伤感吞没,他目光沉静,道路远长,像《上阳台帖》里所写“山高水长,物象千万”,一时一事,困不住他。他内心的尺度,是以千里、万年为单位的。他写风,不是“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小小的“三重茅”,不入他的法眼。他写风,是“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是“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杜甫的精神,只有一个层次,那就是忧国忧民,是意志坚定的儒家信徒。李白的精神是混杂的、不纯的,里面有儒家、道家、墨家、纵横家,等等。什么都有,像《上阳台帖》所写,“物象千万”。
  我曾在《永和九年的那场醉》里写过,儒家学说有一个最薄弱、最柔软的地方,就是它过于关注处理现实社会问题,发展成为一整套严谨的社会政治学,却缺少提供对于存在问题的深刻解答。然而,道家学说早已填补了儒学的这一缺失,把精神引向自然宇宙,形成一套当时儒家还没有充分发展的人格——心灵哲学,让人“从种种具体的、繁杂的、现实的从而是有限的、局部的‘末’事中超脱出来,以达到和把握那整体的、无限的、抽象的本体”(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
  儒与道,一现实一高远,彼此映衬、补充,让我们的文明生生不息,左右逢源。但儒道互补,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就不多见了。李白就是这样的浓缩精品。所以,当官场试图封堵他的生存空间,他一转身,就进入了一个更大的空间。
  河南人杜甫,思维注定属于中原,终究脱不开农耕伦理。《三吏》《三别》,他关注家、田园、社稷、苍生,也深沉、也伟大;但李白是从欧亚大陆的腹地走过来的,他的视野里永远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是“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明净、高远。他有家——诗、酒、马背,就是他的家。所以他的诗句,充满了意外——他就像一个浪迹天涯的牧民,生命中总有无数的意外,等待着与他相逢。他的个性里,掺杂着游牧民族歌舞的华丽、酣畅、任性,找得见五胡、北魏。
  而卓越的艺术,无不产生于这种任性。
  李白精神世界里的纷杂,更接近唐朝的本质,把许多元素、许多成色搅拌在一起,绽放成明媚而灿烂的唐三彩。这个朝代,有玄奘万里独行,写成《大唐西域记》;有段成式,“生当残阳如血的晚唐”,行万里路,将所有的仙佛人鬼、怪闻异事汇集成一册奇书——《酉阳杂俎》。
  在李白身边,活跃着大画家吴道子、大书法家颜真卿、大雕塑家杨惠之。
  而李白,又是大唐世界里最不安分的一个。
  也只有唐代,能够成全李白。

豪放不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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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称臣是酒中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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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若身处明代,杜甫会死,而且死得很难看,而李白会疯。张炜说:“‘李白’和‘唐朝’可以互为标签——唐朝的李白,李白的唐朝;而杜甫似乎可以属于任何时代。”
  我说,把杜甫放进理学兴盛的宋明,更加合适。他会成为官场的“清流”,或者干脆成为东林党。
  杜甫的忧伤是具体的,也是可以被解决的——假如遇上一个重视文化的官员,前往草堂送温暖,带上慰问金,杜甫的生活困境就会迎刃而解。
  李白的忧伤却是形而上的,是哲学性的,是关乎人的本体存在的,是“人如何才能不被外在环境、条件、制度、观念等所决定、所控制、所支配、所影响,即人的‘自由’问题”,是无法被具体的政策、措施解决的。他努力舍弃人的社会性,来保持人的自然性,“与宇宙同构才能是真正的人”(李泽厚《华夏美学·美学四讲》)。
  这个过程,也必有煎熬和痛苦,还有孤独如影随形。在一个比曹操《观沧海》、比王羲之《兰亭序》更加深远宏大的时空体系内,一个人空对日月、醉月迷花,内心怎能不升起一种无着无落的孤独?
  李白的忧伤,来自“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李白的孤独,是大孤独;他的悲伤,也是大悲伤,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是“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是“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那悲,是没有眼泪的。
  李白的名声,许多来自他第二次去长安时,皇帝降辇步迎,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此后“置于金銮殿,出入翰林中”这段非凡的经历。这记载来自唐代李阳冰的《草堂集序》。李阳冰是李白的族叔,也是唐朝著名的文学家和书法家,有同时代见证者在,我想李阳冰也不敢太忽悠吧。
  李白的天性是喜欢吹牛的,或者说,那不叫吹牛,而叫狂。吹牛是夸大,而至少在李白看来,不是他自己虚张声势,而是他确实身手了得。比如在那篇写给韩朝宗的“求职信”《与韩荆州书》里,他就声言自己:“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假如韩朝宗不信,他欢迎考查,口气依旧是大的:“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
  李白的朋友,也曾帮助李白吹嘘,人们常说的“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就是杜甫《饮中八仙歌》中的句子,至于“天子呼来不上船”这事是否真的发生过,已经没有人追问了。
  但杜甫的忽悠产生了非同寻常的历史影响,明代画家万邦治绘有《醉饮图》卷(广东省博物馆藏),完全根据杜甫《饮中八仙歌》诗意而作,画出了八位饮者坐在流泉旁、林荫下畅饮之态,是万邦治的传世佳本。

思逸神飞 醉中作诗一蹴而就

  其实,当皇帝的旨意到来时,李白有点找不着北,他写:“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等于告诫人们,不要狗眼看人低,拿窝头不当干粮。
  李白的到来,确是给唐玄宗带来过兴奋的。这两位艺术造诣深厚的唐代美男子,的确容易一拍即合,彼此激赏。唐玄宗看见李白“神气高朗,轩轩若霞举”,一时间看傻了眼。
  李白写《出师诏》,醉得不成样子,却一挥而就,思逸神飞,浑然天成,无须修改,唐玄宗都想必在内心里叫好。所以,当兴庆宫里、沉香亭畔,牡丹花盛开,唐玄宗与杨贵妃在深夜里赏花,这良辰美景,独少了几曲新歌,唐玄宗幽幽叹道:“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辞焉!”于是让李龟年拿着金花笺,急召李白进园,即兴填写新辞。那时的李白,照例是宿醉未解,却挥洒笔墨,文不加点,一蹴而就,文学史上于是有了著名的《清平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李白说自己“日试万言,倚马可待”,看来不是吹牛。没有在韩朝宗面前证明自己,却在唐玄宗面前证明了。
  园林的最深处,贵妃微醉,翩然起舞,玄宗吹笛伴奏,那新歌,又是出自李白的手笔。这样的豪华阵容,中国历史上再也排不出来了吧。
  这三人或许都不会想到,后来安史乱起、生灵涂炭,此情此景,终将成为“绝唱”。
  曲终人散,李白被赶走了,唐玄宗逃跑了,杨贵妃死了。说到底,唐玄宗无论多么欣赏李白,也只是将他当作文艺人才看待的。假如唐朝有文联、有作协,唐玄宗一定会让李白做主席,但他丝毫没有让李白做宰相的打算。李白那副醉生梦死的架势,在唐玄宗李隆基眼里,也是烂泥扶不上墙,给他一个供奉翰林的虚衔,已经算是照顾他了。
  对于这样的照顾,李白却一点儿也不买账,他甚至连出版文集的打算也没有。他的诗,都是任性而为,写了就扔,连保留都不想保留,所以,在安徽当涂,李白咽气前,李阳冰从李白的手里接过他交付的手稿时,大发感慨道:“当时著述,十丧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焉。”也就是说,我们今天读到的李白诗篇,只是他一生创作的十分之一。《故宫的书法风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