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像
黄庭坚手书《戒石铭》。
直隶总督署牌坊上镌刻的“公生明”三字,出自黄庭坚的手笔。
黄庭坚雕像
二十多年前,笔者和散文家彭程、凸凹一起开车去河北保定,先去莲池书院,再去直隶总督署。那是中国保存完整的一所清代省级衙署,它有着黑色三开间大门,坐北朝南,位于一米高的台阶上。大门上方正中悬一匾额,上书“直隶总督部院”。过仪门,一座四柱三顶的木牌坊赫然在目,正面镌刻有“公生明”三字,出自黄庭坚的手笔。
那是笔者第一次在书册之外见到黄庭坚的笔迹,牌坊的背面(北面),黄庭坚书写的十六个字赫然在目:
尔俸尔禄
民膏民脂
下民易虐
上天难欺
那时笔者二十多岁,见短识浅,看见衙署里写着这样的为官警训,感到意外和震惊,心想在那样的封建时代,居然有人站在百姓的立场上说话。那时还不知道,这条语录到底是谁说的,后来读《蜀梼杌》,才知道这番话的版权所有人,是五代后蜀的末代皇帝孟昶,原文共二十四句,一般人背不下来,这里也就不引用了。宋统一中国后,宋太宗看中了其中四句“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觉得“词简理尽”,有标语口号的感染力,于是作为《戒石铭》颁布天下。所以各地衙门,都镌刻下这四句话。笔者在直隶总督署见到的那座木牌坊,被称为“戒石坊”,想必是出自《戒石铭》。
很多年后,闲览《水浒传》,读到第八回,写林冲受高俅陷害,被押至开封府推问勘理。施耐庵对府衙威仪有一段描写:
当头额挂朱红,四下帘垂斑竹。官僚守正,戒石上刻御制四行;令史谨严,漆牌中书低声二字。
笔者骤然想起,官衙里这“戒石上刻御制四行”,其实就是《戒石铭》。只是这《戒石铭》里的具体文字,第八回没有提,到第六十二回才有说明,可见作者的心思缜密,前面埋下的伏笔,在后面一定不会忘掉。
在第六十二回里,写管家李固与主母勾搭,将卢俊义告发,打入大牢,去找押牢节级蔡福,双方有段对话,道出了这“戒石”的内容:
李固道:“奸不厮瞒,俏不厮欺。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肚里。今夜晚间,只要光前绝后。无甚孝顺,五十两蒜条金在此,送与节级。厅上官吏,小人自去打点。”蔡福笑道:“你不见正厅戒石上刻着‘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你的那瞒心昧己勾当,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两金子与我,结果了他性命。日后提刑官下马,我吃不的这等官司!”
这证明了戒石上所刻内容正是《戒石铭》。可见《戒石铭》的十六字箴言,在英雄驰骋的水浒年代,已经是宋代各级政府(衙门)的“标配”。
宋太宗时代的《戒石铭》,我们已见不到实物。既没有纸本墨迹,也没有拓本、碑刻,自然也无法知道谁是它的书写者。
宋太宗热爱书法,中国最早一部汇集各家书法墨迹的法帖《淳化阁帖》就是在他的倡议和领导下刻印完成的。或许,他下令颁布各地衙门的《戒石铭》,正出自他本人的手笔。到宋哲宗时,也曾“书《戒石铭》赐郡国”,这事记在《贵耳集》里,只是宋哲宗的《戒石铭》真迹,今天也看不到了。今天我们能够看到的最早的《戒石铭》手迹,就是黄庭坚的手迹。
黄庭坚手书《戒石铭》,是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黄庭坚在太和(今江西省吉安市泰和县)任知县时写下的。那一年,黄庭坚三十八岁。
清代徐名世删补《宋黄文节公年谱》按语中有这样的话:
按郡县戒石自唐以来有之,但只有石无文。公任太和,摘孟昶文内“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四语,镌以自警。
意思是,黄庭坚任太和县令,亲笔把孟昶这四句名言(《戒石铭》)写下来,勒刻于石,用来自警。按他的意思,身为太和县令,黄庭坚手书《戒石铭》,是用来自律的,是否与皇帝的旨意有关,没有说。当时的《戒石铭》刻碑被立在快阁里,但这“原版”的《戒石铭》碑,已在岁月中遗失,后世看到的,只是它的拓本。
那时的黄庭坚,学颜而近柳,用笔清劲,但字字独立,显得有些呆板,缺乏韵律感,距离他的成熟期还有一段距离,这是因为他的注意力还投放在政治上,与王朝政治比起来,书法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
《戒石铭》再次流行,是南宋初年。笔者从《泰和县志》里查到,宋高宗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朝廷向郡县颁布黄庭坚《戒石铭》摹本,把这“十六字方针”作为各地官员的“座右铭”。据说宋高宗赵构亲自御笔勾勒了黄庭坚的《戒石铭》,再颁布各地,命州县长吏“刻之庭石,置之座右,以为晨夕之戒”。宋高宗在诏书中郑重其事地说:
近得黄庭坚所书太宗皇帝御制《戒石铭》。恭味旨意,是使民于今不厌宋德也。可今摹勒庭坚所书,颁降天下。非惟刻诸庭石,且令置之座右,为晨夕之念,岂曰小补之哉!
读张岱《夜航船》,也读到过这样的话:“宋高宗绍兴二年六月,颁黄庭坚所书戒石铭牙州县,令刻石。”这些南宋时代的《戒石铭》刻石,我们今天也只能见到两件原物:一件在湖南道州,一件在广西梧州。它们应当是现在可以看到的最早的《戒石铭》碑刻原物了。
宋朝灭亡了,这四句颁行官场的豪言壮语却留了下来。到明代,各级政府依然“立石于府州县甬道中,作亭覆之,名曰‘戒石’。镌二大字于其前,其阴刻‘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字。”
到清代,翻刻《戒石铭》的传统依然延续,黄庭坚的书法作品承载着官方的意志被传达到各级政府,嘉庆皇帝甚至亲作《题戒石铭》诗予以强调。这就是笔者在保定的清代直隶总督署的“戒石坊”上,看到《戒石铭》的原因。
黄庭坚是在宋神宗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到达吉州太和县的。此前八年,黄庭坚一直在北京(今河北省邯郸市大名县)任国子监教授。根据宋制,国子监教授任满后,他本该被荐为著作郎,加上他得到老臣文彦博的赏识,仕途人生本该顺风顺水,却被“发配”到赣江中游的太和县。这命运的急转弯,完全因为他受到了一个人的连累,这个人,就是苏东坡。
黄庭坚是苏东坡的粉丝,一直想结识苏东坡,这一点很像杜甫之于李白。杜甫是在一个饭局上第一次见到李白的,那时李白已经名满天下,而杜甫还寂寂无名。黄庭坚与苏东坡的名声也不可同日而语,无论官位还是诗名,苏东坡都在黄庭坚之上,令黄庭坚“鞭长莫及”。黄庭坚主动与苏东坡联系,又怕有“攀附”之嫌。
元丰元年(公元1078年)二月,黄庭坚终于鼓起勇气,给正知徐州的苏东坡写了一封信,诚恳地表达了对苏东坡的崇敬之情。他在信里说,“心亲则千里晤对,情异则连屋不相往来”。意思是心相亲,隔千里也不算远;情相异,就是屋相连也老死不相往来。九月里,和秋风一起到来的,是苏东坡回信,及《次韵黄鲁直见赠古风二首》。
苏东坡与黄庭坚终生不渝的友谊,自这一天开始。
可以说,黄庭坚是在一个无比敏感和艰难的时刻,向苏东坡伸出橄榄枝的。此时正春风得意的,不是苏东坡这些“旧党”,而是朝廷中的“新党”。所以黄庭坚与苏东坡交好,绝不是政治投机,而是政治上的志同道合、艺术上的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