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画像
《前出师表》(局部),南宋,岳飞(伪,清刻)
美国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藏
□祝勇50 岳飞的法书存世极少,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赵构、秦桧联手炮制的岳飞冤案,让许多收
到过岳飞书札的人,在当时“白色恐怖”下不敢保留这些书札而纷纷销毁。
1922年到1924年,逊帝溥仪与他的弟弟溥杰、溥佳“合作”,以“赏赐”的名义,把清宫旧藏大量书画精品盗运出宫,其中就有一卷岳飞和文天祥书法合卷,应当是纸本墨迹。如果确为纸本墨迹,当为岳飞唯一存世的书法真迹。溥仪被逐出宫后,这件真迹跟着他去了天津,又去了东北,存入了伪满洲国皇宫外的“小白楼”。日本战败后,溥仪带着“皇亲国戚”逃向吉林省临江县大栗子沟,“小白楼”里的书画文物惨遭伪满洲国“国兵”的哄抢,许多珍贵的古代书画被撕为碎片,岳飞和文天祥书法合卷被“国兵”金蕙香完整地抢走,幸免被撕碎的厄运,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金蕙香后来逃出故乡,他的妻子做贼心虚,害怕被政府查出,索性把金蕙香抢来的这批清宫旧藏书画全部塞进灶炕烧毁,其中有东晋王羲之《二谢帖》(唐摹本),有南宋马和之《诗经图》中的《郑风五篇图》,也有岳飞和文天祥书法合卷。
当年参与追查“小白楼”流散书画(实为清宫散佚书画)的杨仁恺先生痛心疾首地说:“如果真是爱国英雄岳氏真本,其重大价值与《二谢帖》当等量齐观,绝非虚言。”相比于岳飞书法遭受的厄运,岳飞收到的书札,其中包括宋高宗赵构给他的“御札”,虽然在岳飞死后被没收,却因在南宋朝廷的左藏南库被统一保管反而得到了保存,使我们今天有更多的机会看到赵构的书法。今天在两岸故宫都有收藏,也为赵构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地位奠定了实物证据。
相比于赵构,中国书法史很少提到岳飞。岳飞活跃在另外的史书里,比如政治史、军事史、民族史,但写书法史的人不太愿意把宝贵的名额分享给他。
流传较广的,反倒是岳飞的狂草。三十年前,笔者第一次到河南省南阳武侯祠,看到岳飞手书的诸葛亮前后《出师表》刻石,看得笔者心潮澎湃,认定那纵横挥洒、苍劲豪放的铁画银钩,觉得那气势、那筋骨,必定是出自岳飞的手笔无疑。你看那飞扬的笔迹,先行后草,一气呵成,龙腾虎跃、气场全开,气韵之生动,意态之刚劲,教人畅快淋漓,如一匹快马在旷野间飞驰,我们几乎可以看见它的四蹄在大地上扬起的尘灰,听见它在大地上踏出的咚咚声。笔者不懂书法鉴定,那时对历史知识的了解亦少,笔者的判断,完全出自内心的直觉。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诸葛亮,与壮志难酬的岳飞,就在这冰冷的刻石上,进行了一次“亲密接触”。那一刻,他们一定是惺惺相惜、心心相印。
关于前后《出师表》是否出自岳飞的手笔,学术界至今莫衷一是。如果以“三札”作标准,会发现前后《出师表》与“三札”的差别比较大,完全不像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但到目前,仍然没有足够的史料来证实或者证伪。
假如这些归在岳飞名下的草书(除了前后《出师表》,还有《吊古战场文》《还我河山》,等等)纯属后人伪造,那么它至少说明,《凤墅帖》的传播范围十分有限,作伪者没有见过《凤墅帖》。
笔者却宁愿相信它们是真迹,因为与拘谨的小楷、雅致的行书比起来,草书里的岳飞更可以放肆,可以任性地哭、放纵地笑,无拘无束地做回自己。
假若岳飞所写的不是前后《出师表》这样的狂草,也势必有另外一种狂草属于岳飞。
文天祥评价岳飞的法书“若云鹤游天,群鸿戏海”。文天祥是南宋人,他一定是见过岳飞的书法的,这九字,证明岳飞的书法,也曾如鹤如鸿,上天入海,飞舞烂漫,挥洒自由,这一定不是在说他的小楷。即使前后《出师表》这些草书是出自伪造,与风雅韵致的苏氏行书比起来,这些草书无疑更加接近于人们想象中的“岳氏风格”。人们通过对岳飞法书的伪造,构建了一个慷慨激越、鬼哭神惊的岳飞形象,在岳飞法书真迹流传极少的情况下,以它们为载体,去寄托对岳飞战斗时代的追忆,去传扬岳飞的英雄气概,去振作那日趋沉沦的国度(尤其在晚明、晚清、抗日战争这样的“生死存亡之秋”)。如是,这些“岳飞书法”,已经超出了书法史的意义,而成为一个民族的精神标识。
岳飞的死,宣告了宋代第二次削兵权的完成。这次削兵权,固然具有巩固皇权的意义,但它并没有带来宋太祖所希望的“文治”,而是导向了以秦桧为首的皇帝宠臣的全面独裁,《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说“渡江以来,庶事草创,皆至桧而后定”,终于使秦桧集团在南宋王朝发育成为一股具有压倒性、绝对性的政治势力。
南宋政治从此迈进了最黑暗的时期,学术界所说的“绍兴十二年体制”,其实就是和议达成后,秦桧作为宋高宗赵构的委托人进行独裁统治的体制。在这一体制下,秦桧对于所有的政治对手都进行了严厉的打击,而使其“一家残破”。其中有曾经担任过宰相的赵鼎、张俊等老对手,也有雨后春笋般成长起来的新对手。即使对于追随自己的跟班“马仔”,他也毫不留情,该出手时就出手,狠狠打压,以至于他的手下,每逢几个月就要换上一轮。紧跟秦桧害岳飞的万俟卨,虽因谋害岳飞有功而于绍兴十二年被任命为参知政事,又以报谢使的身份出使金国,但他和秦桧的“蜜月”是短暂的,不久便被罢职,贬到归州(今湖北省秭归县)去了。
秦桧举目四望,朝廷上除了自己的亲戚和自己老婆的亲戚,恐怕再也找不出其他人了。
秦桧的一生,是生命不息、害人不止的一生。绍兴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秦桧的生命到了最后时刻,他还要前宰相赵鼎之子赵汾自诬与张浚、胡寅谋反,想将他们全部下狱,受牵连者达五十三人,只不过这时,他连在案牍上签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秦桧的字,我们在《凤墅帖》里也可以见到,就是《都骑帖》和《别纸帖》。秦桧书法作品,知名度高的有《深心帖》(又称《偈语帖》),被称为“秦桧的书法现在唯存一件作品”,殊不知此帖是后人根据北宋书法家蔡卞《楞严经》拓本翻制的,许多字迹,如“寒凝笔冻,殊不能工也”,笔迹与蔡卞《楞严经》完全一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无疑是蔡卞《楞严经》的山寨版。但《凤墅帖》里的《都骑帖》和《别纸帖》是可靠的,从这二帖看,秦桧书法受黄庭坚影响,再一次证明了南宋书法基本上是在北宋苏、黄的根脉上开枝散叶,虽整体水平不低,却终难出现苏、黄那样的大师。与黄庭坚相比,秦桧的字中宫敛结、撇捺开张的特点并不明显,不像黄庭坚书法那样长枪大戟、雄强逸荡,倒显出几分从容闲适、儒雅温文。像秦桧这等阴险毒辣之人,一旦换用书法的语言,就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那般潇洒,那般美妙,可见书法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有另外一套法则。人与书,不能简单地对号入座。
秦桧弥留之际,赵构前去看望。这是南宋两位大书法家、政治上的“亲密战友”生命中最后一次见面,那一天,他们都流了泪,“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秦桧害怕自己死后遭到政治清算,想安排自己的养子秦熺继任宰相。在秦桧病榻前,秦熺迫不及待地向宋高宗询问谁来继任宰相,赵构毫不客气地回答:这事不是你该管的。
第二天,宋高宗就传旨,将秦桧、秦熺、孙子秦埙、秦堪一律罢官。满门被黜的消息传到秦桧病榻前,秦桧当天就咽了气。
秦桧死了,但南宋的黑暗政治并没有结束,因为它已然形成一种巨大的惯性,黑暗催生黑暗,邪恶生长邪恶。秦桧虽死,但“长江后浪推前浪”,奸佞自有后来人,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都继承了他的遗志,将黑暗政治进行到底。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船山)将秦桧、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并称为“南宋四大奸臣”。著名宋史专家虞云国先生说:“秦桧专制的崩解绝不意味着绍兴十二年体制的终结”,“即便进入乾道、淳熙的南宋全盛期,太上皇宋高宗与他确立的绍兴十二年体制仿佛一张无形大网,依旧死死笼盖在宋孝宗与南宋政权的头上,并如梦魇那样一直持续到南宋的覆灭。”
岳飞被杀后,他的老战友韩世忠“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时跨驴携酒,从一二奚童,纵游西湖以自乐”,从此隐入历史的暗处,我们再也看不见他的面孔。柔媚婉约的临安城,终于把一代抗金名将,改造成了停云问月的逸者隐士。
一天,韩世忠登飞来峰,到灵隐寺前殿,看见一处古亭旧基,心里突然想到岳飞,想起他在绍兴六年(1136)驻守池州时,驻足翠微亭,见月色皎洁,山影苍郁,写下的一首诗——《池州翠微亭》。诗曰:
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韩世忠悲从中来,于是命人在这旧亭基址上重建了一座亭子,取名“翠微亭”,还叫自己十二岁的儿子韩彦直用略显稚气、却不失粗圆茁壮的颜体字,写下一篇《翠微亭题记》,刻在石亭东侧的山壁上。
如今那亭、那刻石都已不见踪影,20世纪50年代,曾在北京故宫博物院任职的朱家济先生受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之聘,任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委员兼研究组组长,负责地面文物调查、保护与维修工作,曾专门到灵隐寺飞来峰寻访翠微亭石刻而未得,唯有刻石的拓片保留下来,现藏于浙江省博物馆。
建翠微亭、刻《翠微亭题记》,都是在秦桧专权的时代完成的。在那个时候,没有人敢公开纪念岳飞。“翠微亭”三个字里,藏着韩世忠对岳飞的隐秘记忆,是他们的精神“密电码”,别人无法破译。
对于风花雪月的韩世忠而言,“岳飞”两个字,从来不曾从他心头抹去。“经年尘土满征衣”的岁月,他从来不曾忘记。
《故宫的书法风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