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年谱》编著者段华:
孙犁1994年3月15日写给段华的信。
段华(后立者)与孙犁(前中)等合影。
段华看望孙犁
为了编好孙犁年谱,段华花费了30年时间。他不是专门研究机构的人员,只是业余做这个工作,时间很难得到充分保证。在接受封面新闻采访时,谈及写书的困难,段华说:“资料选择是难题。孙犁先生生活的年代,特别是战争年代,战火纷飞,资料保存很困难,有的时候,要靠后来人的回忆获取资料。但后来人的回忆,一是能否靠得住,是否都是真实的,不好说;二是大部分没有旁证;三是有的还互相矛盾。这个时候,怎么取舍,其实也是很困难的。”
孙犁曾加入到伟大的抗日战争队伍里,为了民族利益,与日本侵略者作殊死搏斗,用他的话说,就是他经历了祖国、民族的重大变革。在这个过程中,善良的东西、美好的东西达到了一种极致。人民的爱国热情、参战的英勇及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深深地感动了他,他从心底里热情讴歌祖国的优秀儿女,所以,他才构建了完整的文学世界,这是一种闭环的美。用过去的话说,就是作家忠诚于时代,忠诚于人民,忠诚于祖国,所以他的作品是可信的,是能打动读者的。实际上,这种美,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人,只要进入,就会深深地沉潜其中,不可自拔。可以说,孙犁先生继承了我国古代士人的优秀传统,忧国忧民,爱国爱民,与人民的感情息息相通。这种感情从屈原、司马迁、杜甫等人那里都能找得到,一脉相承。无论何时读起孙犁的作品,这种感情都能使人共鸣。
我举一个我在《孙犁年谱》中删掉的例子。《芦花荡》里写到主人公那个老艄公用鱼钩钩日本侵略者的故事,你知道么,其实是有原型的,那就是孙犁先生曾经教过一年书的同口村支部书记陈云宁。在酷暑天的一次外出,他遇到5个日本侵略者,他们让他带路去洗澡。陈云宁就把他们带到下连环鱼钩的地方,等他们被鱼钩钩住动弹不得后,再用船梢把他们一个个砸死,当时被称作“陈云宁杀敌法”进行推广。
孙犁就这样以他独特的方式巧妙记录了时代,用艺术描绘了时代的人物,取信于时代,并流传于后代。
我这么说吧,是孙犁先生的双重魅力感染了我——他淡泊的人格魅力、他作品的优美魅力,都深深地吸引了我,塑造了我的人生观、价值观、文艺观。我说过,写作《孙犁年谱》,我不是为了学术研究,更不是为了名利,就是当作生命历程中的一部分,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而已。换句话说,我在写《孙犁年谱》时,是把这件事当作自己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内容。
《孙犁年谱》出版以后,老实说,我没想到影响会这么大,有人说是一部拓荒之作,评论家、南京师范大学的何平教授说对文学史有某种开拓意义。孙郁先生说我是业余的爱好,非功利心使然——确实是这样。当初写它的时候,并不是为了名利,我就是喜欢孙犁先生作品,用心去写它,书出版后我觉得自己像被掏空了似的。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不动声色加进了若干感情色彩很浓的内容——安武林先生这话说对了,我是用年谱为孙犁先生立一方“心碑”,为后人留下若干第一手资料。
在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产生浮躁、不安,甚至危机感,都很正常。但是,具体到每一个个体的人,都需要在浮躁中找到坚实的土地,就是说,心灵要有安放的空间。孙犁先生创造的完整的闭环世界里,就能让人的心灵找到归宿。他用他的笔记录了美好的事物,它们富于人情,富于理想,充满理想的光辉,潜移默化中让人具备向上的力量。人生如果没有理想,如同禾苗缺失雨露与阳光。理想就是美,就是人生,所以,每天忙碌于滚滚红尘中的凡夫俗子,在夜晚的灯下,在安静的床头,读一读孙犁先生的作品,能够汲取艺术的魅力,重新获得涌动的情感。
对我人生的影响和写作的影响当然是很大的。从大的方面来说,对祖国、对民族,要有责任感。我离家舍子一个人在新疆戍边多年,就与受他的影响有很大关系——他年轻的时候,投入到伟大的抗日战争,出生入死,呐喊冲锋,没有责任感怎么会这样做?从小的方面来说,做人要真诚,要干净,要淡泊名利,要保持一颗单纯的心;做事,要有韧性,要有毅力。他晚年身体并不是很好,多病,竟然写出那么多好作品,可以说为读者呕心沥血。没有赤子之心,没有毅力,没有责任感,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自己这几年写作不多,也没有什么大成就,但起码写作时都不说假话、谎话、大话。而且,我也力求写自然、写人、写社会,基本不写自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者。就是踏踏实实低头写,甘于寂寞。
在他晚年,年轻人里我和他交往最多,当然受益也最多。对我人格的塑造、人生的选择都有很大影响。过去,我写过文章,谈到一些。关于来往的细节,我可以再说几个。
一是我写了文章发表,他看到后,都会把报刊给我留着,用信封装好,在我去看他的时候给我,就连我化名发表的文章,大部分他也能辨识出来,这是我迄今不解的地方。二是他当面很少批评我,但也很少夸我。比如,他给别人写信说我那段时间读书多,学识有长进,他就没有当面告诉过我——这使我知道踏实读书才是正道。三是他在生活中心很细,考虑周全——1995年5月2日,我带新婚不久的妻子去看他,他竟然已经给我写好了祝贺的条幅,并连声告诉我妻子,他很高兴。四是他给我送书,也是考虑好了的,送书也看对象。1995年6月3日,我从北京到天津专门去看他,他在5月15日早上下楼散步遇风寒不愈,此时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他给我一套《历代金殿殿试鼎甲硃卷》,说:“我给你放了快20天了,你读读它,好知道八股文是什么样子……”
他的文字很严肃,其实,生活中他是很轻松的,很幽默的。他本来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过着普通人的生活,笑起来爽朗,寡言时沉默;也有喜怒哀乐,也食人间烟火。
封面新闻记者张杰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