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锦江边的泡桐树花开正盛。刘陈平摄
泡桐花刘陈平摄
“石涧敲冰”七弦琴唐四川博物院藏
清明前后,乍暖还寒,各地桐花渐渐盛开,或紫色或白色,绽放着浩浩荡荡的美丽,装扮着本就隆重的春天。千百年来,人们栽种桐花、观赏桐花、描写桐花,赋予桐花丰富而细腻的情感,以桐花寄相思、解乡愁。在传统文化中,桐花拥有多重身份,既是节气之花,也是友谊之花;而桐花之木,自古就被视为制琴良材,尤其是四川泡桐所制之琴被称为“蜀桐”,在唐宋时期大放异彩,生动演绎了独属于蜀派古琴的不朽传奇……□杨立
到了清明,草木生长,万物清洁又明净。清明分为三候:“一候桐始华,二候田鼠化为鴽,三候虹始见(《岁时百问》)。”由于桐花盛开在清明前后,古人就将其视为清明节的代表,所以桐花又被称为清明之花。
那桐花到底是什么花?据考证,清明节气里的桐花多指泡桐树开的花,而非梧桐花。泡桐是玄参科泡桐属植物,而梧桐是梧桐科梧桐属植物。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梧桐又是一个十分宽泛的概念,它兼指梧桐(皮呈青色,故称青桐)和泡桐(皮呈灰白色,质地轻,故称白桐)。梧桐的花期一般是在盛夏六七月间,花朵十分小,多呈淡黄绿色;而泡桐花盛开于三四月间,花朵较为硕大,大多呈白色或紫色。我国栽培的主要种类有兰考泡桐、秋叶泡桐、毛泡桐、白花泡桐、四川泡桐和台湾泡桐等。
花木管时令,鸟鸣报农时。在自然界,各种花卉的开放与时节有着明显而稳定的对应关系,聪明的古人还总结出“二十四番花信风”之经验,以花次第开放的顺序来表达季节变化的过程。从隆冬的小寒开始,到暮春的谷雨结束,一共包含了八个节气、二十四候。每一候对应一种花,总共二十四种,这就是“二十四番花信风”。这二十四种植物中,桐花就是其中之一。明初王逵在《蠡海集》有记载:“清明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三候柳花;谷雨一候牡丹,二候酴醿,三候楝花。花竟则立夏矣。”
清明三候分别对应着桐花、麦花、柳花。观察细腻的古人,将桐花归入展现岁月变化的植物,也印证了桐花的标志性与广泛性。
中唐时期,元稹和白居易同为杰出的代表性诗人,大力倡导旨在革新诗歌的新乐府运动。在诗坛上,人们将元稹和白居易合称为“元白”。他们的缘分开始于唐贞元年间,二人于贞元十九年(803年)通过吏部书判拔萃考试,授秘书省校书郎,同时登上政治舞台。
元稹和白居易相识后交往近三十年,可谓情深谊长,其间多以诗唱和。有学者统计,不包括“元白”二人赠答的部分,共有一百三十五组彼此唱和的诗歌,足见他们友谊之深。在两人众多唱和诗作中,桐花堪称高频词汇,成为“特别”的存在。元和五年(810年),元稹贬谪江陵(今湖北荆州市)途中,身心落寞的他写了一首《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馆夜对桐花寄乐天》给白居易,诗中有“微月照桐花,月微花漠漠……我在山馆中,满地桐花落”。白色的月光下,零落满地的桐花,如满地的寂寞,满地的思念。
在收到友人诗作后,白居易欣喜不已,复以《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及寤而书适至兼寄桐花诗》相和,以表达对元稹的思念,诗中有“月下何所有,一树紫桐花。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在月下赏桐花,月下思故人,字字表达了关怀,句句道出了珍重。紫色的桐花,在深山中自由飘落,遍地残芳无人可怜,宛如一位身世相似的知己,能读懂诗人的丝丝愁绪,同时也能替诗人寄去思念。不仅如此,元稹还写过《桐花落》《桐花》等诗,白居易写过《和答诗十首·答桐花》《桐花》等诗歌。
身处人生逆境,桐花成为诗人心中的寄托,以花传情,以花明志,一方面抒发了诗人被贬的愁闷情绪,一方面也隐喻着诗人孤傲不屈的人生态度。在容易伤感的暮春时节,桐花以其独特的作用,给诗人的孤独心灵以淡淡的慰藉。
每年春天,草木繁盛之时,美丽的桐花就会吸引一种鸟儿前来聚集,在花团锦簇的泡桐枝头,叽叽喳喳、嬉戏玩耍,自由自在地吸食桐花里的甜美花蜜。由于这种鸟常栖于桐花,古人便称之为桐花凤。桐花凤即蓝喉太阳鸟,属于鸟纲、太阳鸟科的小型鸟类,它们对生态环境要求很高,主要生活在四川、云南、贵州等西南诸省,现已被列为濒危物种。
在历史上,特别是蜀地人士,尤其钟情于桐花凤,还专门将其绘在扇上以供日夜把玩,谓之“桐花凤扇”。唐代名相李德裕在《画桐花凤扇赋》中有记载:“成都夹岷江矶岸,多植紫桐。每至暮春,有灵禽五色,小於玄鸟,来集桐花,以饮朝露。及华落,则烟飞雨散,不知其所往。有名工绘于素扇,以偿稚子。”在序言中,他谈到岷江之畔生长着许多桐树(紫桐),还有蜀地桐花凤这一特有的鸟类,以及蜀地特有的物产桐花凤扇。
宋代苏轼回忆年少时,自家庭院中柏林枝叶扶疏,众鸟筑巢于书室之前,或飞或停自得其乐,特别是桐花凤,常翔集于此。他在《鸟说》里写道:“又有桐花凤四五百,翔集其间,此鸟羽毛,至为珍异难见,而能驯扰,殊不畏人,闾里间见之,以为异事。”宋嘉佑二年(1057年),苏轼、苏辙两兄弟双双考中进士,看来这桐花凤的确是祥瑞之兆。离开故乡后,来自桑梓的鸟儿桐花凤成为苏轼思念的对象,他还在《异鹊》中提到:“昔我先君子,仁孝行於家。家有五亩园,幺凤集桐花。”
桐花凤不仅是祥瑞之兆,也被当作爱情之鸟。清初诗人王士祯素有“王桐花”之雅称,这源于他填了一首艳传一时的《蝶恋花》,词中有“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之妙句,堪称神来之笔,比喻十分准确而清新。人世间男人和女人的爱情,如果都能像桐花和桐花凤般缠绵,那该有多美好啊!
诗鬼李贺在《李凭箜篌引》以“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作为开篇。诗中的“蜀桐”即指用蜀地桐木制作而成的乐器——琴。在唐宋时期,蜀地所制古琴受到文人墨客的热烈追捧,特别是成都雷氏家族所制“雷琴”,更成为千金难买的琴中极品,大文豪苏东坡更以“家藏雷琴”为荣。
蜀琴为何能够名扬天下呢?主要与其出类拔萃的品质有关。蜀地制琴产业的兴旺,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四川盆地多山,地理环境优越,盛产各类适合制琴的材料,如桐、梓、松、杉等;在技艺流传方面,隋代蜀王杨秀在仁寿年间(601年-605年)曾于成都召集四方工匠“常造千面琴,散在人间”,此举极大推动了蜀地琴艺的发展。到了文艺繁荣的唐朝,蜀地古琴更是异常兴盛,锦官城商旅云集,自然催生了一批善于制琴的工匠和善于演奏的琴家,以及热衷于观赏的听众……
桐木一般作为琴之面板,而梓木作琴之底板,故有“桐天梓地”之说。蜀地之古琴,多用产于山野深处的泡桐。古人之所以选择桐木,是有一定道理的。现代物理学研究表明,泡桐声辐射品质常数高,具备优良的共振性质、极佳的声乐性能,同时其材色浅而一致,纹理细腻、质地轻柔、易于加工,成为制作弦乐器的理想音板。
当然,桐木并非制琴的唯一木料,而是主要木料。明何宇度在《益部谈资》中记载一则故事:“传称雷威作琴,不必皆桐。遇大风雪之日,酣饮,着蓑笠独往峨眉山深松中,听其声连延悠扬者,伐之,断以为琴。有最爱重者,以松雪名之,故世称雷威琴。”唐代斫琴名家雷威不辞辛苦冒雪入山,主要目的就是寻良材、制好琴、奏佳音。这也说明,对于古琴制作,木材的选择非常重要。
雷琴今已少,知音世所稀。有学者统计,四川博物院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收藏了历朝历代的古琴共计30张,其中最珍贵的一张为唐琴,是存世不多的唐琴之一,堪称镇馆之宝。这张制作于唐代的雷琴,面为桐木,底为梓木,形制古朴浑厚,名曰“石涧敲冰”,寓意声音清绝。
轻盈的桐花,从唐宋绽放至今,多少诗人竞相歌咏,多少旅人抬头尽望,在一首首平平仄仄的韵律里,一串串紫白色的花朵间,酝酿着世间极为细腻的情感。暮春的桐花开了又落,陪伴着、记录着、叹息着,周而复始地展现光阴流逝。而高大之桐木,在花开花落间,遗世独立般生长。从光阴中次第铺展的桐花,宛如抱琴而歌的老者,从容地唱出余韵悠长的故事,关于历史,关于文学,关于至死不渝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