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宁教授生动讲解苏轼是如何“用典”的。
今人谈苏轼,离不开对他开创一代豪放词风的讨论,大江淘不尽他的千古风流,令东坡词闪耀千年。但苏轼是全才,诗词文皆有名篇留世,尤其是苏诗2800首,擅旁征博引,大量运用典故,开创了宋诗“以才学为诗”的特征。
因此,了解苏轼,不仅读词重要,读诗也很重要。而要解读苏诗,就不能不提他对典故的使用。
4月28日下午,“东坡大家讲”名家讲座迎来第二讲,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罗宁以《学典故,读苏诗——解密“玩梗”高手苏东坡》为题,在眉山三苏祠现场带领观众解读苏诗中的经典典故,遨游浩瀚的东坡文学海洋。细雨微风中,罗宁教授的解读严谨又不失幽默,令现场观众时而屏息凝神,时而捧腹大笑。一首首经典苏诗就像有趣的谜面,留给懂得其中奥妙的后人逐一“解锁”。
古代诗歌的写作和阅读,建立在古代诗人共有的文学和文化常识基础之上,这些常识包括古书中的故事、知识、词句、诗句,统称为“典故”。另外,还有一些具有特定文化意蕴并常见于文学写作的词汇。在语文学习中,常有“用典”一说,指的正是如此。
“用典”因其微妙而丰富的意蕴,曾让不少学生犯难,但我们若换种说法,也许就有趣多了。“这就和我们现在流行语中说的‘玩梗’很像。”罗宁说,“现在年轻人‘玩梗’,很多人如果不熟悉那些‘梗’,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换句话说,今天的读者面对古代诗歌常常读不太懂,大多是因为不了解古人用典的巧妙,也就是不知道其中的“梗”。“当然这两者并不是完全相同的,只不过从心理机制和文化机制上看,确实有相似之处。”罗宁说。
唐代的“玩梗”高手是杜甫,到了宋代,苏轼接过了这个大旗。罗宁解读,苏轼诗歌的主要特征就是好用典故,这无疑增加了现代人阅读苏诗的难度,也提高了大家亲近苏轼的门槛。
苏轼诗歌约2800首,虽然比之陆游等人并不多,但纵观宋代作诗,其诗歌数量也能排上号。由此,苏轼在自己的诗歌中广泛使用典故,有的诗歌甚至句句用典,显示出极为广博的才学,也创造了很多新式的用典方式,对宋代乃至后代的诗歌创作影响巨大。“总结苏轼用典,大致有以下三个特征,使用密集、来源广博、运用巧妙。”随后,罗宁就从这三个方面入手,引用苏轼经典诗篇,逐一向观众进行解读。
苏轼才华横溢,读书破万卷,又博览众家,写诗的时候好用典故,有的诗甚至句句用典。罗宁首先以苏轼从海南返归时写下的名篇《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为例,“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其中“苦雨终风”来自《左传》,“云散月明”一联出自《晋书》。“鲁叟乘桴”来自《论语》,“轩辕奏乐”则出自《庄子》。
又如遭遇“乌台诗案”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的苏轼,在牢狱之中写给弟弟苏辙的绝命诗《狱中寄子由》,其二云:“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罗宁解读,写下这首诗的时候,苏轼正处于人生的关键点,他的心情应该是极为低沉的,已然预感自己即将殒命,即便如此,他以“绝命”感受写下的诗句,依然饱含才学,使用了大量典故于其中,包括《汉书》《新唐书》等史部典籍。
至于子部、别集中的典故,苏轼更是信手拈来。罗宁举《安国寺寻春》为例,几乎句句用典,化用了刘禹锡、杜甫、杜牧、卢仝等多名唐代诗人的诗句。又如《次韵朱光庭初夏》中的那句“卧闻疏响梧桐雨,独咏微凉殿阁风”,乃是将孟浩然“疏雨滴梧桐”与柳公权“殿阁生微凉”两句组装使用,且做到了对仗工整。“首先你的头脑要装有这些东西,其次还要化为自己所用,且符合对仗,这是非常难的。”罗宁说。
苏轼用典有个明显的特征,就是不仅在经史子集中大量选择,更将用典的范围扩展到了小说杂记之中,甚至街头巷闻的妇孺故事都不放过,着实体现了其“博典”的特征。尤其是将小说杂记中的典故用于诗中,巧妙而恰当。罗宁认为,读懂这些苏轼用的“梗”,才能真正看懂这首诗真正的趣味所在。
罗宁现场解读《章质夫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达戏作小诗问之》,“这首诗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朋友给苏轼说好了要送他酒,结果快递到了,是个空包裹,害苏轼空欢喜一场,他就写诗开对方玩笑。”
苏轼在这首诗中频繁使用《世说新语》中的典故,极为幽默。比如其中“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一句,用的是《世说新语》中桓温让主簿品酒的典故:桓温的主簿擅长品酒,把好酒称为“青州从事”,坏酒称为“平原督邮”。为何?因为当时青州有齐郡,平原有鬲县,都是地名。好酒称“青州”,是指喝这个酒一下就到肚脐了。坏酒称“平原”,是指这个酒太难喝了,会嗝住难以吞咽。用现在话说,用的就是“谐音梗”。罗宁讲到此处,现场观众恍然大悟,满堂皆笑。
苏轼将这个典故用在诗中,就是说,谁能料到我以为的青州好酒,却到头来化为乌有。这也是苏轼的首创,“宋人特别喜欢这一句,后来常常使用,苏轼将这个典故发扬光大了。你要知道这些典故,就能读懂苏轼的幽默。”
罗宁提到,在唐代,李白、杜甫、李商隐也很喜欢使用小说中的典故,但是并不如宋代苏轼、黄庭坚等人使用如此频繁。并且苏轼用典,往往有自己的发明创作,又极为巧妙,常常形成风尚,引得后人学习和模仿。“就像现在的‘网红’似的,很能‘带货’。”罗宁笑着比喻道。
例如对《世说新语》的大量使用,就是从苏轼开始的,在他之后,以黄庭坚为代表的苏门学士,就开始跟着学习起来,直接造成了宋代诗歌区别于唐诗的不同面貌。“这也是因为小说这个类别,唐人用典用得少,经史子集这些唐代也用得多了,宋人就着重对小说这个领域的用典进行了开发。”
由此,苏轼甚至创造了许多新的固定词汇和搭配。
比如在《贺陈述古弟章生子》中有“参军新妇贤相敌,阿大中郎喜有余”一句,就用了《世说新语》中两个典故,以“参军新妇”比喻两人相配,“阿大中郎”则指兄弟。苏轼将《世说新语》故事中的意思凝结成了自己诗歌中的意思,从此就成为后人使用的固定搭配,在他之后的许多诗人,创作中都常常使用这两个词语。
另外还如“拄笏”一词,来源于《世说新语》中《简傲》一篇。唐代文人也使用这个故事用典,原本用的并非“拄笏”一词,苏轼却另辟蹊径,后来之人则纷纷效仿,在陆游、杨万里、范成大等知名诗人的作品中均开始使用这个词,足见苏轼用典对后来的影响之大。
讲座最后,罗宁提到,一场讲座必然不可能使大家完全读懂苏轼诗歌和宋诗。他引用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苏轼研究会会长周裕锴教授所说,宋人写诗和读诗就是建立密码和解锁密码的过程,他们在其中找到乐趣。“由此可见,认识典故对于学习宋诗尤其是苏轼诗歌的重要性。如今的我们想要真正读懂,也只能靠多积累与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