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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物古籍中的动物和传说

山西绛县横水西周貘尊
  山西青铜博物馆藏

  江村大墓(汉文帝霸陵)K32马骨出土情况。

  薄太后南陵小型外藏坑出土动物骨骼

  

□林赶秋

  “名物学”是一门古老的传统学科,举凡社会生活里具体实在的事物和现象,历史传说里的客体名称、图腾崇拜、鬼神信仰等观念中的事物,都是其研究对象。从先秦发展到当下,出现了许多有料有趣的名物学著述,古有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今有扬之水《古诗文名物新证》,外国有青木正儿《中华名物考》,等等,林林总总,蔚为大观。这里讲一讲成都籍汉代赋圣司马相如《上林赋》、旅居成都的宋代文豪范成大《离堆行》之中的名物故事。


汉墓里的大熊猫

  2006年以来,考古人员先后对位于陕西西安市的江村大墓区域进行了多次调查、勘探和试掘,在窦皇后陵西侧发现了一座大型汉墓,2021年12月14日,国家文物局正式对外公布该墓为汉文帝霸陵。随后,考古人员还发掘清理了汉文帝母亲薄太后南陵的39座小型外藏坑,很多坑内都有动物遗骸,初步鉴定其种类有丹顶鹤、陆龟、鹰、兔、金丝猴、狍子、绵羊等。
  据介绍,“这些外藏坑埋葬动物用了三种形式:一种是用陶棺,把鸟类放置在和牛槽形状相似的陶棺里;一种是砖栏,里面放的通常是兽类,但也发现有鸟类;还有一种是用木椁,就是周围都用木板装起来然后把动物放在里面。这些动物摆放都很整齐,没有挣扎的痕迹,应该都是埋葬前杀死的……这些动物骨骸分布很有规律,西边主要是兽类,偏东边是鸟类。就好比进了动物园,一边是鸟区,一边是兽区。而鸟区里边还分涉水的、猛禽类,以及地面上跑的雉类等。显然这样的放置分区是提前规划过的”(公众号“文物陕西”《奇珍异兽外藏坑,堪称薄太后的“动物园”》)。另外,南陵外藏坑还出土了一些金器,也是动物的造型。由此似可推知,薄太后或许是个超级动物迷,生前热爱不够,死后还想继续拥有它们,便以之随葬,并郑重其事,就像那些帝王以心爱的奴隶、嫔妃陪葬一样。
  其实,早在1975年,当地民众在南陵附近修蓄水池时就发现了数座这样的长方形小坑,其中也有各种动物骨骼,尤以犀牛和大熊猫的骨骼格外引人注意。大熊猫之坑经过扰动,其躯干已无存,只剩下一具完整的、有轻度石化的头骨,“由牙齿齿冠磨损不大,可知属于成年个体。从头骨上看不出同现生种有太大差异”(《文物》《汉南陵从葬坑的初步清理——兼谈大熊猫头骨及犀牛骨骼出土的有关问题》)。经实测,其颅全长312.7毫米,基底长256.5毫米,颅高159.25毫米,颚长136.4毫米,吻宽76.7 毫米,眶间距51毫米。这些数据与20万年前的化石熊猫颅骨相比约小八分之一,而接近于现代熊猫的尺寸。
  由于汉代并没有“熊猫”这个称呼,今人就有必要找出它当时的叫法。刚好汉代辞赋家司马相如有一篇描写汉室皇家园林的《上林赋》,里面动物名众多,而汉代学者许慎《说文解字》又说“貘,似熊而黄黑色,出蜀中”(另一版本作“黄白色”),一些学者读了便认为出现在《上林赋》中的“貘”对应的就是大熊猫。殊不知,汉人对貘的认识是相当准确的,并无与大熊猫混为一谈的趋势。汉代所见之貘,就是现在仍然生存在亚洲的马来貘。山东平阴孟庄汉墓中的一根石柱上刻画的貘,除尾部稍嫌长些之外,其余部分的造型都比较符合马来貘的实际情况。它前面有一人好像在抚弄其鼻,又像在喂食其嘴,看来这头貘已处于驯化状态。另外,山东滕州西户口汉画像石上也有貘的形象,且与山西绛县横水西周倗国墓地2004年出土青铜器“貘尊”的身体纹饰非常相似。
  那么,《上林赋》中到底有没有大熊猫的古名呢?答案是肯定的。笔者觉得,《上林赋》所谓“猛氏”指称的才是大熊猫。东晋学者郭璞说:“今蜀中有兽,状如熊而小,毛浅有光泽,名猛氏。”这种记述,同今日大熊猫的形态及其活动范围是相符的。
  《史记·外戚世家》载,薄太后因姿色出挑,直接由织室宫女的身份被汉高祖刘邦下诏纳入后宫、封为“薄姬”,可是迟迟不被宠幸。年少之时,薄姬和管夫人、赵子儿情深谊厚,约定“先贵无相忘”,然而当管、赵两人先幸于刘邦后,却嘲笑起和薄姬先前的誓言,刘邦知道后可怜薄姬,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召幸了她,也因此薄姬怀上了孕(生下的娃就是后来的汉文帝)。“其后,薄姬希见高祖。”刘邦又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兴许正因为薄太后在刘邦那里得不到应有的爱跟安慰,才移情于动物。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动物比人更有人情味。比如大熊猫,你爱它宠它,它也就会爱你黏你,这一点,以熊猫陪葬的薄太后应该深有体会吧。


道观下的扬子鳄

  一谈到龙,人们第一时间想起的多半是那种角似鹿、头似牛、眼似虾、嘴似驴、腹似蛇、鳞似鱼、足似凤、须似人、耳似象的样子,它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那么,流传千年的李冰锁龙故事里的龙是否也是这种普及度最高的龙呢?
  李冰锁龙,与都江堰一个美丽的潭有关:“伏龙观在离堆山上,侧有深潭,相传李冰锁孽龙于此,霜降水落时,或见其锁。每有群鱼游潭面,仅露背鬣,其大如牛,投以石不惊,人亦不敢取”(清嘉庆《四川通志》)。因“李锁孽龙于潭中”(范成大《离堆行》诗序),故名曰伏龙潭。
  南宋淳熙四年(1177年),范成大(1126年-1193年)参观了伏龙潭,并写了这样两句诗:“潭渊油油无敢唾,下有猛龙跧铁锁。”跧者伏也,潭下有猛龙伏于铁锁也。这个传说在北宋便已成形,当时有“李注《李冰治水记》一卷”,记中云:“蜀守父子擒健鼍囚于离 之趾,谓之伏龙潭。后,立观于其上。”离 即离堆,观即伏龙观。张唐英(1029年-1071年)《蜀梼杌》载:后蜀广政十五年(952年),“灌口奏岷江大涨,镇塞龙处铁柱频撼,其夕大水漂城。”此铁柱似与铁锁相配,同在伏龙潭中。
  及至宋室南渡,这传说传播得更广。除了上引范诗及序,还有他的散文《吴船录》亦云:“离堆者,李太守凿崖中断,分江水一派入永康以至彭、蜀,支流自郫以至成都。怀古对崖有道观曰伏龙,相传李太守锁孽龙于离堆之下……世云江出岷山者,自中国所见言之也。李太守疏江驱龙,有大功于西蜀。”同时期的曾敏行(?-1175年)《独醒杂志》亦云:“有方外士为言:蜀道永康军城外崇德庙,乃祠李太守父子也。太守名冰,秦朝人,尝守其地,有龙为孽,太守捕之,且凿崖中断,分江水一派入永康,锁孽龙于离堆之下,有功于蜀,人至今德之。”
  要特别注意的是,传说慢慢在演化,健鼍已渐渐变为人们常识中的龙。据说龙“性畏铁”,可“作此镇之”,所以要用铁柱铁锁锁龙。
  按照《李冰治水记》的说法,李冰所伏之龙却是甲骨文、金文、《诗经》中的“鼉”(即鼍),《博物志》名“土龙”,现代动物分类学则谓之扬子鳄,俗称猪婆龙。将囚鼍美其名曰伏龙,恰能与《山海经》岷江“多鼉”的史实、杨潮观《李郎法服猪婆龙》的剧情遥呼相应。
  古蜀地岷江一带,很长一段时间盛产鼍。《山海经·中山经》载:“又东北三百里,曰岷山,江水出焉,东北流注于海,其中多良龟,多鼍。”在古人眼里,鼍“善崩岸,健啖鱼”,“似蜥蜴,大者长二丈,有鳞彩,皮可以冒皷”。皷,同“鼓”。用鼍皮冒的鼓,金文、《诗经》皆呼为“鼉鼓”。1978年至1980年间,从山西襄汾陶寺遗址的墓葬内就挖出了一批:“鼓身皆作竖立桶形,当为树干挖制而成,外壁着彩绘。鼓皮已朽,但鼓腔内常见散落的鳄鱼骨板数枚至数十枚不等,由之可证,原以鳄鱼皮蒙鼓即古文献中记载的鼍鼓,无疑”(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山西工作队、临汾地区文化局《1978年-1980年山西襄汾陶寺墓地发掘简报》)。
  善崩岸,就是经常弄毁堤岸。清人张英《御定渊鉴类函》载录了这样一个故事:“南都上河地,明初江岸常崩,盖猪婆龙于此搜抉故也。以与国姓同音,嫁祸于鼋,及下令捕鼋尽,而崩岸如故。有老渔曰:‘当炙犬为饵,以瓮通其底,贯钓缗而下之,所获皆鼍。’老渔曰:‘鼍之大者食犬,即世之所谓猪婆龙也。’”鼍之与水患的微妙联系,于此可见一斑。
  清人杨潮观《李郎法服猪婆龙》(又名《灌口二郎初显圣》)杂剧颇有意思,不写猪婆龙崩岸,反而写李冰开离堆,凿坏了龙窟。那猪婆龙母子都“变化人身”,出来寻仇,与李冰厮杀。龙母龙子“角尖上挂的是碧绡”,而李冰“头盔上挂的是红绡”。李冰寡不敌众,便请儿子二郎救护。二郎“截杀放弹纵鹰犬”,终于擒获了有风雷雨电、六丁六甲相助的二龙,将龙母“锁在离堆之下,要他约勒江波,深无至肩,浅无至足”,又把龙子装在宝瓶口内,“着他守定水门,一吞一吐”,“灌注农田,使千里荒芜变成沃野,永为天府之土”。这里明显吸纳了《风俗通》所录李冰斗江神故事、《李冰治水记》所录蜀守父子擒健鼍故事中的核心细节。
  我们不妨大开脑洞:如果说当初李冰伏龙是真事的话,那么他就像那位老渔夫一样,只不过用非常手段(比如以狗肉为饵)收服了一头弄毁岷江堤岸的扬子鳄而已。后来越传越玄,才成了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