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天姥吟留别》:
李白像(马睿临)
霞光中的天姥山。图据绍兴文旅局
□马睿
唐天宝五载(746年)秋天,李白准备离开东鲁,南下吴越。他在辞别东鲁父老乡亲时写下《梦游天姥吟留别》:海外来客们谈起瀛洲,烟波渺茫实在难以寻求。越人(指谢灵运)的诗中说起天姥山,忽明忽暗变幻的云霞间隐约可以看见人影。天姥山山势绵延峰峦不断,超过五岳赛过赤城山。天台山虽高四万八千丈,面对着天姥山也要向东南拜倒。我因为谢灵运的话而梦游到了吴越,于夜晚飞渡明月映照下的镜湖。镜湖上的月光照着我的影子,一直伴随我到了剡溪。谢灵运住的地方如今还在,清澈的湖水荡漾,猿猴清啼。我脚上穿着谢公当年发明的木鞋,攀登直上云霄的石梯。上到半山腰看见从海上升起的太阳,在半空中传来天鸡报晓的鸣叫。无数山岩重叠,道路盘旋弯曲,方向不定。我迷恋着花,依倚着石头,不觉天色已经晚了。熊在怒吼,龙在长鸣,岩石涧的泉水在震响。幽深森林、层层的峰峦使人战栗惊恐。云层黑沉沉的,像是要下雨,水波动荡升起了烟雾。电光闪闪,雷声轰鸣,山峰好像要崩塌似的。仙府的石门,轰的一声打开。青天广阔无际,看不到尽头,日月照耀着神仙的宫阙。云中的神仙们用彩云做衣裳,纷纷乘风而来。老虎弹奏着琴瑟,凤鸾挽着车驾回转,仙人们成群结队。我见此情景,忽然魂飞魄散,猛然惊醒后,不禁长声叹息。才明白我身在枕席之上,刚才所见的烟雾云霞全都消失了。世间的欢乐也是这样,历史就像东流水一样一去不返。辞别诸位朋友远去啊,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姑且把白鹿放牧在青崖间,等到需要出发时就骑上它去探访名山。岂能卑躬屈膝去侍奉权贵,使我不能有舒心畅意的笑颜!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慄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李白于唐玄宗天宝元年(742年)奉诏入京,满怀建功立业的政治理想,当上了翰林供奉。可惜不久便遭到高力士、杨贵妃等权贵的谗毁。天宝三载(744年),他被赐金放还。之后,他游历于汴州(今河南开封)、兖州(今山东兖州)、齐州(今山东济南)等地,大约在天宝五载(746年)秋天,他准备离开东鲁,南下吴越。本诗就是他辞别东鲁的父老乡亲和好友时所作,在敦煌写经残卷中,又名《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
读者不禁会好奇,究竟天姥山是一座什么样的山,竟然令李白如此痴迷?“天姥”之名,出自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笔下。天姥山位于江南东道越州的剡县(今浙江新昌)东南的儒岙镇、报国乡境内。山势绵延10公里,面积30余平方公里。天姥山诸峰中,大尖海拔900米,细尖海拔892米,拨云尖(又称笔架山)海拔821米。全山南矮北高,层层递增,形成层峦叠嶂,苍然天表的姿态(天姥山国家森林公园管委会编《天姥山群峰示意图》)。世界上有无数的山,天姥山海拔只不过900米,为什么李白偏偏会梦见天姥山而不是其他山,这要从一个人说起——此人便是谢灵运。
谢灵运是东晋末期的一位大诗人,祖父是晋军指挥“淝水之战”的谢玄,为保卫东晋政权立下过大功。谢灵运身上有许多特点与李白有相似之处,故而李白十分仰慕他。谢灵运文采出众,自幼便爱读书,博览经史,写得一手好文章,江南一带无人能及。李白步入中年后,因文采出众,名气之大,无与伦比,这一点颇与谢灵运相似。
谢灵运恃才自傲。他18岁就继承了祖父的爵位,被封为“康乐公”,享受两千户的税收待遇。东晋亡后,谢灵运被宋武帝刘裕降为侯爵。他恃才自傲,自认为有水平参与国家大政,却不被朝廷赏识,经常愤愤不平。李白在长安的后期,与谢灵运一样,心情也很郁闷,因此他与谢灵运有同病相怜之感。李白表面上梦的是天姥山,实际上他念念不忘的是谢灵运,天姥山应该算是李白心灵的归属地和思想的落脚点。
除了谢灵运之外,天姥山秀美的景色也是吸引李白入梦的原因之一。早在唐玄宗开元十四年(726年),青年时代的李白“骐骥筋力成,意在万里外”(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于是,他“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上安州裴长史书》)。在途中,他写了著名的《秋下荆门》,流露出“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的心愿。此番剡中之行,在政治上并无收获,“南徙莫从,北游失路”(《上安州李长史书》)。但在精神上,李白却有重大收获。剡溪之行实现了他寻访剡中名山的愿望,而剡中的名山秀水也确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致当他再度遇到政治挫折和心情苦闷之时,自然而然会想到、念到、梦到天姥山。
和当年的第一次远游不同,当时是意气风发,而李白此时却是从人生巅峰跌至低谷,他心中的落寞与生活的穷困可想而知。尤其是刚离开长安的三年,是他极度潦倒的时期。除了结识杜甫、高适等友人,生活基本上是阴郁的灰色。之后,李白在山东齐州紫极宫接受了道箓,度为道士,并开始架炉炼丹、服丹。为此,他写下了大量游仙论道的诗歌,虽然如此,他的政治理想始终隐藏在心灵深处,从未泯灭。
天姥山虽然不高,但风景却十分优美。白居易曾赞叹说:“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白居易《沃洲山禅院记》)《新编嵊县志》则记载:“溪流澄澈,水净沙明。夹岸青山,或急或缓。浅而为滩,深而为潭。一路溪声山色,松涛竹音,美不胜赏”如此优美的风光,自然对李白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如果说谢灵运笔下的天姥山还是以山水写貌的话,到李白笔下则发展为以山水写心了。所谓“写心”,就是李白把自己强烈的主观感情注入对山水的描写中,他为山水注入了灵魂,赐予了生命。
李白之所以选择南游天姥,与他的身体状况也有很大关系。尽管已经接受了道箓,但李白仍然流连于酒楼“日与同志荒宴其上,少有醒时”(孟启《本事诗》)。因心情郁闷,加之每日饮酒过度,李白大病一场(《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题下原注:“时久病初起作”)。病愈之后,成仙之梦也随之破灭。在送朋友窦薄华赴长安之时,他表示“尔向西秦我东越,暂向瀛洲访金阙”(《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可见他心中南下的计划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梦,一般是人的潜意识反应,往往是怀念和向往的表现。众所周知,李白自幼生活在巴蜀,地理上属于南方,而东鲁则属于北方。当时已是秋季,眼看着冬季将至,北方严寒不利于李白的康复。相比之下,吴越位于我国东部沿海,比东鲁暖和多了。所以,李白梦见天姥山,很可能也与他想赴南方继续调养病体的愿望有关。
另外,东鲁社会舆论的围攻也是李白决定南下的原因之一。李白信奉道教,而且对儒家、佛教、法家、纵横家等多种学说都有所涉猎,平生希望建功立业,特别瞧不起只知埋头苦读的儒生。所以时常流露出鄙视腐儒的言辞。如果仅就个人喜好而言,李白的心态也无可厚非。但是,东鲁是孔孟之乡。李白居家的曲阜(孔子故里)又是兖州府的治所,自古以来,儒风盛行。李白这样公然指责鲁儒的迂腐,必然引发当地社会舆论的强烈反弹和围攻。最终导致他在东鲁备受冷落,只好终日闭门不出,甚至连季节的变换都已茫然不知,他向好友刘长史抱怨说:“白玉换斗粟,黄金买尺薪。闭门木叶下,始觉秋非春”(《送鲁郡刘长史迁弘农长史》)。
李白一生常常做梦,故而笔下也常描写梦境。有专家统计,在《李太白全集》中关于梦的词汇出现78次(李浩《李白作品中的梦——从<梦游天姥吟留别>出发的考察》)。在李白这次的梦中,先后出现了天姥山、太阳、天鸡、熊、龙、雷电霹雳、山岳崩摧、云霓、风、神仙(云之君)、老虎、鸾凤等许多事物。梦,作为人类日常心理思维现象之一,是对现实世界和社会生活的反映,平时所见、所想必然会在梦中出现。这样的梦做多了,人们势必把梦境与现实生活中的行为联系起来,形成占梦、释梦。由于科技落后,古人往往十分迷信。做梦之后,都会找人解析。
不论是诗歌、绘画、舞蹈还是小说,任何一件优秀的艺术作品,首先必须打动作者自己的内心,然后才有可能打动观众(或读者),并在观众的内心引发共鸣。而要引发观众的共鸣,这件作品一定是展示了作者的真情实感。但在当时的权相李林甫、杨国忠之流看来,官场的游戏规则却是“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说真话、表真情的人是无法在官场立足的,只会被视为“异类”“傻瓜”,遭人耻笑唾弃,甚至嗤之以鼻。因此,要想当诗人,就别当宰相;要想当宰相,就别当诗人。
李白要实现自己的远大理想,却又不愿昧着良心说假话。当独立的人格与建功立业的理想发生冲突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功名利禄。既想建功立业,又要保持独立自由的人格,这便是他一生崎岖坎坷、痛苦矛盾的根本原因,也是李白的人生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