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茅奖作家杨志军:
杨志军接受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采访。 张杰摄
《雪山大地》获得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 出版社供图
杨志军在青海生活过近40年,之后定居青岛,至今已有28年。但他写的文学作品大多还是跟青海相关。隔着遥远的距离写故土高原,给他的写作带来不一样的视角和思考,“当我站在零海拔的青岛遥望、思考、想象高海拔的青藏高原时,因为有了比较和参照,青海就具有了清晰的坐标,它作为高原的独特性可能比我在青海时更加突出,越发能感受到它是滋养我写作的精神高地。”
杨志军的父亲毕业于西北大学新闻系。他曾从西安出发,跟着部队西进,到了宝鸡,帮助当地创办了《宝鸡日报》,后来到青海参与创办《青海日报》。杨志军就在青海出生。“父亲去草原牧区下乡,每次回来都会给我讲很多关于草原的故事。比如如何建立卫生所给牧民看病、检查身体,如何建立学校并说服牧民把孩子送来上学,如何在牧区建立第一家商店,如何保护草场生态环境等。”这些给杨志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多年后,杨志军写出《雪山大地》,深情回望父亲母亲和几代草原建设者在雪域高原上的感人故事,以雄浑厚重的笔墨描绘了雪域草原从20世纪50年代末期延续到新时代,由传统走向现代之沧桑巨变的恢宏画卷。
在杨志军此前不少作品中,都有对父辈们在高原上生活的描摹。但像《雪山大地》这么具体、全面、深入去写父辈们的生活,是第一次,“这对我是很重要的一部作品,也是我致敬父辈的一部作品。”
11月19日下午,在茅盾文学奖颁奖典礼举行之前,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在乌镇专访了杨志军。他谈到来乌镇领奖的感受,他的文学原乡青藏高原对自己的意义,以及自己如何从生态小说的写作转向叙写父辈们的生命史与青藏高原发展史,探索时代巨变中建设者的心路历程。
记者:你是第一次来乌镇吗?这里是小桥流水的江南水乡,跟你自己生长和书写的高山草原差别很大。这两种不同的地理景观,给你带来怎样不同的感受?
杨志军:平时我见惯的是辽阔的草原,绵延不绝的大山,冰天雪地的高海拔之地,辽阔的高原草甸,感受最深的是自然的壮阔和人性的质朴。这是我第一次来乌镇。现在已经是冬天了,但是在乌镇还可以看到鲜艳的花朵。乌镇有着中国南方典型的民居建筑,建筑上有很多精细的花样,这种花样是为了审美的需要,都让我印象深刻。高山草原和江南水乡这两种环境,对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心灵塑造肯定不一样。前者比较粗犷、豪迈,后者比较细腻、精致。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拥有迥异的地域差异性体验是很有必要的,可以摄取很多营养,带来一些思想上的碰撞火花。
记者:今年8月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公布,当听到你的作品《雪山大地》获奖时,感受如何?
杨志军:第一感受肯定是高兴,心情很不平静。第二个感受是,不平静之中又强烈希望回到平静中继续写我的东西,恨不得立刻写作。因为获茅奖对我的写作是很大的肯定、鼓励、推动,同时也是一种压力,给我提出了一个更高的文学标准。我就感觉,自己还应该继续努力,继续往前走,写出更好的东西来。
记者:一些作家在获得重要的文学奖之后,会出现一个或长或短的写作空档期。你觉得自己会有吗?
杨志军:我想我不会有这样一个空档期。事实上,我现在已经有下一步的写作计划了。我会尽量发掘新的东西,尽量不让自己的思维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获得茅奖之后,我的心态就是从零开始,然后去做自己此前从来没做过的事情,写自己此前没有写过的东西。
记者:在你看来,茅盾先生是怎样的一位作家?从阅读他的作品,到来到他生长的地方,会不会觉得很奇妙?
杨志军:昨天我去桐乡市档案馆参加茅盾珍贵手迹档案展开展暨《茅盾珍档集》首发仪式,同时我也参观了一下档案馆。这让我对茅盾先生的认识更加深入、全面、系统。在我看来,茅盾先生是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他作为一个典范式的中国现代作家,在人品、思想、才情、创作等方面所拥有的格局和所达到的境界,无疑给大家提供了一个榜样。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茅盾先生的作品和整个中国近现代史密切相关。在他的作品里可以看到,中国近现代历史上的大事件是如何发展起来的。读他的作品,可以感到中国近现代老百姓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一种状态。走在乌镇,我就会想,原来是这么一个地方孕育了像茅盾先生这样的人物。这片土地一定有足够的文化积淀。我的内心会生发出一种对这片土地的尊重。
记者:本届茅奖在乌镇颁发,是茅奖时隔15年后再次回到茅盾故里。在茅盾故里颁奖,让本届茅奖显得格外不一般。你的感受如何?
杨志军:乌镇这个地方文脉深厚,出了包括茅盾先生在内的很多名人。而且这种文脉仍在延续。这就是文脉的一种传承。而且,茅奖在茅盾故里乌镇颁发,对于双方都是一种良性影响,一种相得益彰。
记者:一个好的作家,往往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地理或者文学原乡。这么多年来,你写了很多跟青藏高原相关的作品,包括获茅奖的《雪山大地》。应该说,青藏高原是你的文学地理或者文学原乡了。青藏高原对你的写作意味着什么?
杨志军:青藏高原对我意味着一切。因为它是我的故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在那里生活过近40年,我的生命所需的一切,都离不开青藏高原的给予。青藏高原不光养育了我的肉身,还给我一种感情积淀、精神气质,给我追求真善美的勇气。这种勇气能推动我去实现自己的文学理想。这种感情的积淀很重要,就是不管离开它多久,不管我在哪儿,内心都有一个青藏高原。比如说,我此刻在乌镇,其实我经常想到的还是青藏高原。我想这是由地理和文化造成的一种心理结构吧。
记者:你现在青岛生活,但是经常还会回到青海住一阵子。青藏高原对你来讲,独特的魅力是什么?
杨志军:一方面,是因为我母亲还住在青海,我要回去探亲。另外一方面,我每次回去,都会去草原牧区采风,看看当地又有哪些新变化,与老朋友聊聊天。我觉得这对我的写作有非常大的帮助。尽管我已经离开青海到了青岛生活,但我写的大部分作品还是属于那片高原。看到那里的山和水,我的内心会更容易迸发一种写作的渴望。我每次回到青藏高原都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而且,我发现写青藏高原那种自然地理,无论我怎么写,我都觉得,还只是写了一块石头、一棵草而已。那么博大的一种地理呈现,根本触及不到它的全面。你只能一点一点去挖掘。而且青藏高原也在变化。一个人就算终其一生写青藏高原,无非就是写了一座冰山而已,而事实上在青藏高原,冰山有很多座。
记者:关于青藏高原的文学书写,在文学圈并不少见。如何写出独特性,你有怎样的感悟?
杨志军:我想主要在于,作家对生活的认知和体验是不一样的。作家最终写的是他自己的生命体验。如果他自己的生命体验是独特的,那么他的作品就是独特的。面对同样一座高山,不同的人体验到的会有很大的差别。
记者:你此前写过不少生态文学的作品,比如《环湖崩溃》等。关于生态文学,你有怎样的看法?
杨志军:我觉得,生态文学不是一种口号,更不是一种从表面贴上去的标签。它一定要表现出实实在在的一种生态体验和思考。《环湖崩溃》是我写的第一部生态小说。当时我写的时候,并没有生态小说这种概念。表面上我写的是草原沙化,其实写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的精神状态,以及人与自然同呼吸共命运的那种感觉。
记者:你平常喜欢看些什么书?
杨志军:我看书比较杂,平时喜欢看历史类,关于青藏高原文化方面的书。另外会重读经典文学作品。我的体会是,对一个人影响很深的作品并不是很多。对经典作品不断回顾,会不断有新的认识。
记者:在你的很多部小说里都对骑马有突出的描写。我看到你曾经说,这跟你小说的节奏有关,这是很有意思的说法。
杨志军:对,除了跟小说的节奏有关,跟我内心的节奏也有关。我非常喜欢奔跑的感觉,喜欢骑在马上奔跑那种节奏。我在《环湖崩溃》中就写过一匹马,它绕着环湖跑了一千里,就为了挽救一个草原。
杨志军,1955年出生于青海西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环湖崩溃》《海昨天退去》《藏獒》《海底隧道》《潮退无声》《无岸的海》等。2023年,其作品《雪山大地》获得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