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天
记者:《来日可追》分为上下两卷。有80多万字。是你什么时候写的?上卷有六百多页,下卷却只有三百多页。为什么不是常见的上下两卷分配均匀的结构?尾声是一首长诗,这么设置的用意是怎样的?
张广天:这本书从2021年1月开始写,一直写到2022年底,整整两年时间。我每天写一点,不间断,外出远行在路上也不间断。写作是我的日常生活,如同空气阳光,不可须臾或缺。所以,越是日常的东西越是分量重,你看起来没做什么,其实是没有它根本就没有生活。书的分卷分辑是按照老上海人的思维来搭结构的。老上海人喜欢将上海分作上海滩、下海滩,上只角、下只角,那么,我这本书也按照这种思维将叙述从中心区蔓延出去,到边缘区,到远方,再拾起遗落的散点。上卷写中心区和边缘、远方,都合在一起了;下卷写补遗和一首长诗。所以,按照结构和内容,上卷自然内容就多些。长诗是写父亲的,这不是一首简单的怀念诗,这是一首非常细腻又非常惊心动魄的叙事诗,可以说是史诗,它是我的父亲和人的父亲的溯源,是贯穿起整本小说的内里筋骨。这是首难得的好诗,不像是我写了它,倒像是它找到了我。
记者:在《来日可追》的推广视频里,你在黄浦江边,听轮船的声音,满眼都是对上海这座城市的柔情。有评论说“这是一部献给上海的情书”,你认可吗?
张广天:对许多人来说,一些突飞猛进的改变是好事,但对我来说却是茫然。我的日子逝去了,我知道人力和愿望留不住它们,但我相信笔力,我知道我这样的写作可以追回逝去的岁月。这岁月于我而言,真的就是未来。因为我会倾毕生之力为之奋斗。
记者:不管是张爱玲王安忆的上海书写还是金宇澄的《繁花》,抑或是陈丹燕关于上海的散文书写等,关于上海的文学叙述有很多。在你看来,上海为什么会成为文学叙述青睐的对象?
张广天:我是上海人,一个上海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上海人,没有什么可以取代我们的生活习惯,而且这一点非常重要。这就是我这本书里写的门道和“懂经”。然而,我也常常为了守住这些规矩而弄丢了爱,所以,上海值得写。爱是要通过计价才知道无价的。
记者:你的小说不走寻常路。常常使用跨学科的方法,以社会学、人类学、媒介考古,甚至医学、炼金术等多重思维来改造和丰富叙述,尤其是打破了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有点像立体全息的画卷。在写作中,你是怎么处理虚构和非虚构之间的关系?
张广天:虚构也好,非虚构也好,甚至反虚构,真的假的,不真不假的,这些都是再平常不过的文学现象了。这是文学现象,并不是文学手段。就说非虚构吧,非虚构哪来什么文学?文学恰是因虚构而立门户的。但是有非虚构手段,以达到虚构目的(文学目的)。眼下市场上专业文学创作太少了。我并不是说非专业文学创作无价值,当然,消遣的、娱乐的、传播的,这些都是社会必需,人之存在的必需,只是这些不是专业文学家关注的领域,我们不要以为这类东西多起来了,反而用这类东西的标准来看待文学。至于我在小说中是如何处理虚构与非虚构的,其实我都是虚构的,当然我会使用一些非虚构的素材,去强化读者的虚构的文学阅读体验。
记者:你的写作常常使用跨学科的方法来改造和丰富叙述,有关于爱情、艺术、医学、哲学、历史的思辨,读起来很长见识。
张广天:我的成长背景中有很多学科的交叉。我儿时在家里私学是学文艺的,本科学的是理工农医类的,之后又拍过广告,做过电影音乐、戏剧音乐,当过导演,如今又在大学里教书……可能以我的体验方式来传达我的知识和见识会令人产生兴趣吧。我认为这是方法问题,不是知识量的问题。这或许带我走进方法论叙述的领域,其实就是跨学科叙述。跨学科常常被误解为学科综合,实际跨学科是指以彼学科的思维来解决此学科的问题,是属于方法论范畴的,与学科融合无关。
记者:对于“在一条当代语文的秘径中探险,构成了独特的中国叙述”这样的评论,你如何看待?你觉得自己的“独特”到底在哪里?
张广天:中文、汉语,是骈行的双轨,缺一不可。但许多人误解,以为五四以后提倡白话就等于废除文言,这是不符合中国语文的事实的。首先,白话不是发乎五四,自有中国人说话就有白话了,而且白话的作品魏晋已经盛行;再者,中国语文的精华都存在文言中,在诗词歌赋与文献典章中,这类丰厚的遗产一直以书面文体文的思维影响并统领着白话的写作。所以,我致力于语文并重的写作,就目前的写作环境来看,确实是一条险径。往深一点说,历史的、经济的、时代的、信息的叙述已经太多,强硬的叙述也已经太多,我转而关心非时间的叙述和软弱的叙述,这常常令人不习惯,不愉快,也不情愿。天赐我才能,但我却做着不讨人喜欢的事情。逆水行舟,用才华去顶着潮流走,而不是选择合适的舞台尽显光芒。
记者:在《来日可追》里你谈到,文字跟声音、图像的本质不同。小说这种文学形式,在当下这个时代,它存在的独特意义是怎样的?
张广天:一个人不能用文字交流、不能用文字思考,是极其可怕的。声音、图像是非文字语言,它们的好处大家尽知,不用我多说了。但是唯依靠声音、图像来交流,是缺乏主导思考的。文字的意义在于形成思维,尤其是汉字,每一个字都是义符,不是象形文字,是义符,是连接着天意的意义,并且向下传承,意义没有中断,有一贯性,这就是“能指”无法大于“所指”的优势。小说,按novel说,按fiction说,都是舶来品,但中国自古也有小说,是对应“大学”“大讲”而言,是小人物市井中讲讲故事。前几天,一位读者说我是在“用小说在做学问”。他是有眼光的。不过,我的初心是借着学问来写小说,也就是说,不管小说的市井故事,还是fiction、novel,我都觉得不好玩了,不能满足我的趣味了。
记者:你认为,文学在当下这个节奏快速、匆忙的时代里,它不可替代的价值在哪里?如果一个年轻人来问你,如何训练自己成为一个好的文学读者,你会怎么提建议?
张广天:你说的快节奏匆忙,是人还太辛苦,太不晓得善待自己。文学是需要雅兴的。所以,文学的不可取代性不是因为它属于什么艺术门类特征,而是因为它的高贵。如果一个年轻人想成为好的文学读者,我首先会建议他(她)接触珠宝,学珠宝的知识吧,这个比文学概论有用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