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甘肃省陇南市礼县的祁山武侯祠。
祁山三国古战场遗址。
甘肃省古代文学学会常务理事、陇南师专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蒲向明
礼县文物局局长独小川
徽县陇蜀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王义
位于甘肃省陇南市礼县的祁山堡。
蜀汉建兴六年(228年),当马蹄踏起尘土飞扬,盔甲相撞发出沉重刺耳的金属声,硝烟四起,弥漫在祁山延绵不断的山峰之中。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蜀相诸葛亮,他的第一次北伐就经由这里展开。但遗憾的是,此次北伐虽形势大好,“关中响震”,但不久后,诸葛亮却因错用马谡而痛失街亭,留下挥泪斩马谡的千古遗憾。
经历1700多年的岁月沉浮后,三国时期的刀光血影已经无处可寻。如今,武侯祠静静屹立在祁山堡的苍松翠柏中。登堡远眺,连贯数十公里的祁山山脉,似乎正无声诉说着祁山道上曾经的风云变幻,和无数迁客骚人途经此处的艰难离愁。
祁山道,史书中诸葛亮出兵北伐所经过的道路之一,自古就是连接四川、陕西与甘肃的交通要道。作为蜀道的重要遗存之一,祁山道因后世流传的诸葛亮“六出祁山”的故事而闻名世间。这条古老而绵长的道路,也曾印下杜甫由陇入蜀的漫长足迹,见证了宋金战争的狼烟滚滚,留下了南宋名将吴玠、吴璘的浴血抗金记,更与南北丝绸之路、茶马互市的兴替密切相关……
如今,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寻路蜀道”大型人文采访活动走进祁山道,将这条古道在历史风云中留下的无数传奇故事与厚重文化,徐徐道来。
陇南市,地处甘肃、四川、陕西三省交界,是大西北进入大西南的咽喉之地。这里位居甘肃的最南端,有“陇上江南”之称。当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踏上这片土地时,湿润的空气与葱郁的植被一同闯入感官,与想象中的西北之境不同,此处的气候与位于天府之国的成都并无太多差异。车行至陇南市礼县,一道起伏不断的山脉映入眼帘,高低错落间连绵数十里。
这座山,便是祁山,三国时魏蜀必争之地。
蜀道历史悠久,早在史前时代就已经萌芽,作为古代四川通往四面八方的道路,是保存至今的人类最早的大型交通遗存。长期以来,提起蜀道,人们想到的是连接关中与成都平原的一系列“川陕蜀道”。可从历史记载中,还能窥到一条由甘肃进入四川的道路,被当地学者称为“陇蜀古道”。其中,因“六出祁山”而声名大噪的祁山道,被认为是这一古道的主干道。
“祁山道的得名,应该是与祁山有直接关联。”站在祁山突兀的山峰上,甘肃省古代文学学会常务理事、陇南师专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蒲向明缓缓讲起祁山道的历史由来。
古籍《开山图》中有载:“汉阳西南有祁山,蹊径逶迤,山高岩险,九州之名阻,天下之奇峻,今此山于众阜之中,亦非为杰矣!”这座西起大堡子山,东至礼县盐关镇,长度在20公里左右的山脉,不仅是西汉水与渭水的分水岭,也是长江上游与黄河上游的分水岭。清代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中写道:“祁山自昔为陇右襟要矣。”直接点明了祁山所处的扼要之地。
祁山道因祁山而得名,但有趣的是,翻阅各朝代流传至今的历史记载,关于祁山的描述众多,但对于这条闻名后世的“祁山道”,却未有确切的记载。蒲向明表示,据文献中的描述和出土的考古资料表明,至少在先秦时期,祁山道已经得到了开拓。“古籍里没有‘祁山道’之明确记载,基本是约定俗成的。”在蒲向明看来,在春秋战国时期,祁山道已演变为陇蜀贸易通道。在《尚书·禹贡》中,就提到了当时的梁州各地(秦岭以南的陕南、甘肃陇南、四川)通过祁山道往来交流,各地贡品经嘉陵江、渭河运达中原。
祁山道虽未见系统的记载,可在当下学者的考证中,已勾勒出了这条道路大致的轮廓。“从目前我们的研究来看,祁山道的主线路应该是从现在的甘肃天水市(古称秦州),经由路线为陇南市的礼县-西和县-成县-徽县,再由徽县的嘉陵镇接入陕西汉中市的略阳县,在这里接入陈仓道,然后再向南到达勉县,来到金牛道上。”
蒲向明强调,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祁山道所经过的地点会根据道路是否畅通而有所变动。而广义上的祁山道,更像是一张交通线路网,有较多分支和走向。“通俗地说,祁山道就是通过陇南市礼县祁山、连接天水和汉中的古道。”但不可否认的是,祁山道呈南北向贯穿了陇南大片地域,辐射面几乎遍及现今陇南辖区。“祁山道,因跟祁山相关而得名。而在史籍记载中,几乎不见关于‘祁山道’的确切记载,应该是后人为其命名。”在中国地理学会历史地理专委会委员、四川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所长李勇先的阐述中,从出川入陇的视角来看,祁山道起于汉中,经成县、西和、礼县,到达终点天水,一路水陆兼行。水路则以西汉水为主干,通过西汉水沿岸各渡口与陇南各条陆路相连接。“这一道路不仅有主线,也有很多支线,其既可与阴平道连接起来,又可以和陈仓道、金牛道相连。”
行至礼县的祁山下,在东西长达百余里平坦宽阔的田野中,有一座土山突兀耸立,高数十丈,周围里许,四面如削,高峻挺拔。依山就势修建的诸葛故垒,就在这耸立的土山之上。据《水经注》记载,“(祁山)城南三里有亮故垒”。礼县文物局局长独小川提到,约在宋代,“亮故垒”更名为“祁山堡”。于是,在独小川和蒲向明等学者的陪伴下,“寻路蜀道”采访团队从一小道蜿蜒而上,来到了屹立在祁山堡苍松翠柏中的武侯祠。
站在祁山堡上,眼见西汉水绕堡滚滚西去。独小川介绍,在祁山堡东南方1里处的西汉水南岸,有蜀军养马的“圈马沟”;其西3里处的西汉水河床上有一巨石,人们称其为“丞相上马石”。“祁山、祁山堡以及如上这些战争遗址,纵横分布于西汉水流域上游东西约120里、南北约70里的广阔范围内,共同构成了祁山古战场。”“祁山有广泛的历史文化影响,主要是因为《三国演义》中‘六出祁山’的成功虚构和抒写。”蒲向明表示,据史书记载,诸葛亮北出伐魏总共五次,且只有第一次和第四次至祁山。所以“六出祁山”,并非事实。“他第一次出祁山,是在建兴六年(228年),发生了大家熟知的‘失街亭’故事。”
据《三国志·诸葛亮传》记载,“谡违亮节度,举动失宜,大为张郃所破。亮拔西县千余家,还于汉中,戮谡以谢众”。第一次出兵祁山,本是旗开得胜的好局面,诸葛亮率军接连攻下天水、南安、安定三城,以致“关中响震,朝野恐惧”。可随后,诸葛亮因错用马谡导致大好的形势逆转,北伐首战失利,留下挥泪斩马谡的千古遗憾。而等到他再次出兵祁山,已是建兴九年(231年)。“九年,亮复出祁山,以木牛运,粮尽退军,与魏将张郃交战,射杀郃。”
蒲向明表示,当诸葛亮再战祁山,此时蜀国为后主刘禅当政,朝中对于北伐的争议之声四起,认为劳民伤财,于是在供应粮草方面出了问题。“这一次北伐之中,在如今的盐官镇,也就是三国时期的卤城留下了‘卤城割麦’的故事。在粮草供给不上时,诸葛亮动用士兵抢收小麦以做军粮。他发现士兵肩扛背驮太艰难,于是发明了‘木牛流马’来运输物资。”
可是这一次北伐,仍以失败告终,不久后蜀国粮草供应不济,诸葛亮罢兵而还。在此次出兵祁山中,诸葛亮在木门道射杀了魏国名将张郃,此人一直是诸葛亮北伐中的劲敌,也算了结了他的一桩心事。“木门道,位于盐官北部、今属天水市秦州区牡丹镇的小峡谷,属于祁山道的一段。”蒲向明解释道。如今,木门谷旁有木门村,周边建有武侯祠、张郃墓等纪念性建筑及张郃坪等村落,成了当地的一处旅游名胜。祁山道经此延伸到天水。
沃野苍茫间,三国时期的金戈铁马早已淹没在历史的烟尘间。可走进位于礼县的甘肃秦文化博物馆,陈列的文物中,来自三国时期的行军铁锅、军司马印等,将那段传奇故事见证保存。而在三国风云后,南宋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吴璘提兵出祁山抗金,金将杨沃衍攻占宋西和州祁山堡,清康熙前期振武将军佛尼勒靖败吴三桂侄吴芝茂军于祁山堡……这些重大军事事件都紧紧围绕祁山和祁山堡展开。可见,在这条古道上,频繁上演着浴血奋战。
“四峰簇拥,两水环带,东则关山雄峙,西则五凉上流,盖秦蜀之要道,而中原之资武也……”在如今的祁山堡武侯祠内,静静屹立着清顺治十年(1653年)陕甘监察御史何承都所立《重修祁山武侯庙并祀田记》碑。“其准确道明祁山作为军事交通咽喉要地的地理形胜和战略地位。”独小川说。
从高速公路上一路疾驰,穿越过无数的隧道,来到西汉水的上游,就能邂逅一座位于天水市秦州区的古老小镇——天水镇,又被当地人称为“小天水”。小镇的广场中,一块镌刻着“天水关”的庞大汉白石,和一座巨大的姜维雕像格外引人注目。
此时,走上依山而建的庙坪村,居高临下往远处看去,高耸的山脉之间,一条蜿蜒的小河从中流过,峡崖壁立、空谷一线中,形成了奇幽的峡谷。这里是铁堂峡,相传诸葛亮曾在此处计伏姜维,当地一直流传着“诸葛亮收姜维”的故事。可在独小川的描述中,铁堂峡的声名远扬,要归于一位与蜀地和陇地都有着紧密联系的唐代诗人——“诗圣”杜甫。
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十月,在即将万物萧瑟的初冬中,身逢战乱的诗人杜甫从秦州(今甘肃天水)出发,中间经过同谷(今甘肃成县),辗转奔波前往成都。在此次行程中,杜甫按所经路线写下了两组纪行诗,共二十四首。这两组纪行诗,分为两段路线:第一段路线是从秦州出发抵达同谷,共十二首;第二段路线是从同谷出发抵达成都,也是十二首。据后世的研究学者考证,杜甫正是经由祁山道从陇入蜀,而这些纪行诗,也是蜀道最真切的实地考察和完整记录。“我们把杜甫的诗称为‘诗史’,以诗为史。在杜甫所作的这二十四首纪行诗中,特别是前十二首,可以看作书写祁山道的文学作品中影响力最大的存在。”蒲向明表示。
杜甫笔下的祁山道,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从天水出发时写下的《发秦州》,记录下为谋衣食携家离开秦州的无奈场景;行经铁堂峡时的冰寒彻骨,一句“水寒长冰横,我马骨正折”道出路程的不易;再到卤城(今礼县盐井镇),目睹盐工的辛勤劳作,用《盐井》一诗写下官府对百姓的盘剥;再到西和县作《法镜寺》一诗,看到山崖上的古寺,他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些愁苦……在漫长而古老的祁山道上,杜甫一路走、一路写,将过往的心境倾注笔尖。
虽笔下的道路艰险难行,但独小川表示,杜甫留下的纪行诗表明,这条被后人称为“祁山道”的道路,在唐代时仍是畅通可行的。
初冬时节,记者来到杜甫笔下描写过的礼县盐官镇,和煦的暖阳照耀在安静的古街上,循着仿古的建筑往里走去,长长的街道用青石板铺成,一块建筑的牌匾上镌刻着“郑记骡马店”,见证着此处曾有过繁忙的茶马贸易。
自古以来,祁山道是军事之要塞、文化通道,当历史的时空来到宋明时期,这条道路又被赋予了新的使命和名称,那就是——茶马古道。“因军事原因,宋代至清朝初年,祁山古道上丝绸贸易衰落,茶马贸易兴盛。”蒲向明说。
在常人的印象中,茶马古道是以川藏道、滇藏道与青藏道(甘青道)三条大道为主线,辅以众多的支线、附线,构成的一个庞大的交通网络。而大部分线路都位于甘肃省陇南市内的祁山道,与这条道路有什么关系呢?行至陇南徽县,走在被李白在《蜀道难》中感叹“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的青泥岭,徽县陇蜀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王义说起了这段茶马古道的历史。
徽县,地处陕甘川三省交界的繁荣小城,位于其境内的青泥岭,在历史上既是陈仓道入蜀的屏障,又是连接祁山道的枢纽。漫步在崇山峻岭之中,还能找到更多关于茶马古道的遗迹。据史料记载,明嘉靖十七年(1538年),监察御史沈越担任巡茶陕西御史,下令在徽县火钻峪修建巡茶察院行台,作为巡察御史驻扎办公之所。由此可见,该地在茶马古道上的重要地理位置。“为何这段古道,会在宋明时期迎来茶马贸易的兴盛呢?这是因为到了宋代,当时的宋朝政府主要的作战对象是北方,肯定不会把马匹这种战略物资随便从北方买进。”王义解释道,于是宋代与明代的马匹,几乎从西南方向运来。“当时交易的马匹主要产自甘南地带。”
茶马贸易又是如何发生的?在王义的描述中,来自四川等地的茶叶运送到汉中的南郑县进行集结,统一由官府来进行收集、整理、打包。“会有专门的人把茶背上来,徽县火钻峪的巡茶察院行台就是这一路专门的管理机构,然后再到天水去交换成马匹。”王义也强调,祁山道区别于传统意义上的茶马古道,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因为此道上进行的是物与物的交换,并不是将物品用于货币交易。“在《宋会要辑稿》中有明确的记载,什么样的马,换多少斤的茶,有非常详细清晰的规定。”
可惜的是,到了清代乾隆年间后,随着茶马互市走下坡路,祁山道历史地位日趋衰落,以致淹没在茫茫史迹中。
三国时期的金戈铁马,杜甫颠沛流离时的且走且吟唱,宋时马队走过的阵阵银铃响,巡茶察院行台清点茶叶的繁忙景象……当岁月远去,这些曾在历史中闪现的画面,最终随着铁堂峡穿峡而过的清风,消散在祁山堡挺立的翠柏上空,藏匿于青泥岭陡峭的铁山中。可当往事重提,从天水镇流传至今的“诸葛亮收姜维”的故事中,从盐官镇“骡马市”的牌匾上,从祁山堡飘荡的“诸葛”旗帜中,仍能看到这条道路上发生的惊心动魄的历史瞬间。
在祁山道行走的数日,记者从天水镇出发,行至礼县、成县、西和县、一路走到徽县。站在徽县陡峭的青泥岭上,记者向蒲向明发出疑问,倘若这条古道不曾畅通,三国时期的传说故事,是否也会少了几分光彩?蒲向明不置可否,因为“历史不容假设”。
“当然,作为一个有趣的话题来探讨。假如未有祁山道,那从西北到西南的艰难程度,远超出人们的想象。民族的融合发展,经济的繁荣,社会的进步,可能都要大打折扣。”蒲向明说。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 李雨心 刘可欣 甘肃摄影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