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诗人笔下的锦江(上)
今日成都散花楼。张海摄
今日位于锦江上的安顺廊桥。张海摄
□许永强
成都的锦江历史上有都江、内江、濯锦江、府河等名,是岷江流经成都市区的主要河流。它流经成都市郫都区、金牛区、锦江区、天府新区、眉山市彭山区,至眉山市彭山区江口镇汇入岷江。锦江自石堤堰至江口,全长115公里,流域面积2090平方公里。
锦江是成都文化的摇篮,成都城市经济文化和社会发展离不开锦江的滋润和哺育。千百年来,锦江孕育了天府成都的风土人情和物华天宝,也孕育了人与自然的美好诗篇。在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成都,历代诗人的名句荡漾在锦江碧波里,让人流连忘返。
江与诗歌的交织,源于诗仙李白。
锦江之“锦”,得名于大名鼎鼎的蜀锦。“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李白在著名的《蜀道难》里,阐述了蚕丛建国的悠久历史,从蚕丛教民蚕桑起,逐渐孕育了蜀锦文化。当然,中国的织锦文化是从蜀地起源的。在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秦王就命人在成都城内修筑了“锦官城”(又名锦城),专门用于生产蜀锦,其管理织锦的官员则被命名为“锦官”。杜甫也有诗云:“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早在西汉,蜀锦的品种、花色就已甚多,而且用途很广,行销全国。人们利用流经成都的锦江来濯锦,一时间,濯锦者沿江不绝。
李白从小在四川生活,他对锦江的书写,萦绕着乡音乡情、风味独具。
如《登锦城散花楼》:“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公元720年,青年李白游览成都,登上著名的散花楼,极目眺望,远山掩映中,锦水二江抱城,和谐美丽,一片欣欣向荣。李白的这首诗表达出一位青年的蓬勃朝气,此诗比后来杜甫的锦江诗歌,早了整整四十年,也是李白最早创作的诗歌之一。
还有如《荆门浮舟望蜀江》:“春水月峡来,浮舟望安极?正是桃花流,依然锦江色。”公元758年,李白终因参加永王璘的幕府获罪,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县一带)。公元759年,诗人在长流夜郎途中,行至夔州(今重庆奉节)白帝城,遇赦得释,于是乘舟东下,心情舒畅。他在荆州的江面上,极目远望,又想起家乡美丽的锦江。此时他心扉如同江面上桃花漂浮,那份舒畅,就像家乡的锦江带给他的最美好的春意。
不得不提的还有《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这是李白的组诗作品。这组诗表达了诗人对成都的赞美,饱含乡思缕缕。如其四“地转锦江成渭水,天回玉垒作长安”;其五“万国同风共一时,锦江何谢曲江池”;其七“锦水东流绕锦城,星桥北挂象天星”。虽然关于这部组诗有很多不同的解读,但是,“锦江”一词出现了多次,若非是深入骨髓、沁入心扉的钟爱,诗人岂会这般反复吟咏。
在唐代,锦江从府城下经过,成为护城河,故又称府河。那时候的锦江,是另一番的田园之美,江畔树木丛生、竹林遍野,芦苇中掩映着渔火,桤木深处点缀着鸟群,远处的人家鸡犬相闻,可谓是一幅和谐纯美的画卷:“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公元760年,杜甫结束了颠沛流离,辗转到浣花溪边建成草堂。堂成之日,他百感交集写下了这首《堂成》。
此后,锦江的美丽逐渐被文人墨客深深钟爱。以杜甫为例,他在成都居住了短短5年,却写下了247首诗,占其一生诗篇的六分之一。在这些作品中,有许许多多的诗句,道尽了锦江的万千情愫。如他在《绝句》中写道:“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浣花溪边,锦江清澄的画卷呈献给杜甫一片蓬勃的生机。两只黄鹂在翠绿的柳树间向着春意动情地歌唱,白鹭翱翔在蔚蓝的天空。恬静与闲适之际,这位大诗人坐在茅舍望见西岭上堆积着终年不化的积雪,也看见锦江停泊着可以到达东吴的船只。这时候的锦江,在杜甫笔下,犹如一种怅然却又疏解的心绪。
“水槛温江口,茅堂石笋西。移船先主庙,洗药浣沙溪。”(《绝句九首 其八》)暖阳将岷山深处流淌而来的江水变得温润之际,这位大诗人从草堂出发,赏过大石文化遗迹,乘船沿江而下,在昭烈帝庙前神思,在浣花溪头洗涤心灵。
在组诗《江畔独步寻花》之中,每一首都有锦江江畔的花,或是寂寞无主,或是千朵万朵,千姿百态的花抚平了杜甫心中家国的创伤:“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稠花乱蕊畏江滨,行步欹危实怕春”“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江涨柴门外,儿童报急流。下床高数尺,倚杖没中洲。”在《江张》中,锦江让杜甫想起生灵涂炭的中原,他望着肆意翻滚的波涛,写出了锦江性格中悲愤的一面。又如他在《登楼》中写道:“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那番风和日丽,与温润的江水一同,抚慰了无数苍黎的心灵。
杜甫与锦江相知、相望、相守的那份独特的真挚,在千年之后也被写进了诗篇。“锦水春风公占却,草堂人日我归来。”清代书法家、诗人何绍基所撰的这副对联,成为一座城市与一位诗人的约定。
锦江闻名于世,许多诗人写蜀地,就会不约而同地提到峨眉、锦江等意象。如骆宾王的“峨眉山上月如眉,濯锦江中霞似锦”(《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宋代文豪黄庭坚的“西瞻岷山兮东望峨眉,锦江清且涟漪”(《送焦浚明》)、元人魏初的“峨眉山色锦江春,剑壁空岚玉垒尘”(《送僧游蜀》)等等。
甚至,从未到过成都的唐代大诗人刘禹锡,也被濯锦之江的无限旖旎激发了想象,写下了著名的《浪淘沙》:“濯锦江边两岸花,春风吹浪正淘沙。女郎剪下鸳鸯锦,将向中流定晚霞。”
春天、蜀锦、织女、晚霞……当锦的艳丽与水的碧波相遇相融,天长日久,这一江碧水也变得五光十色,丽日下艳丽似锦,江也由此得名为锦江。
“游锦江”的风俗可以追溯到唐宋。贞元十四年(798年)进士张籍,是唐代诗歌史上一位小有名气的诗人,他对锦江,有两种绯红的点缀,一是荔枝,二是木棉花。
张籍到成都游览时写的一首《成都曲》,描写了锦江畔真实而别致的生态人文画卷,留给成都人一幅最难以忘怀的追忆:“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
当年,雨水初停的锦江西岸,烟波浩瀚,不远处的山头似乎苍翠间有着红色的点缀,那是荔枝熟了。江边,万里桥一带有许多酒家,在哪家投宿更巴适呢?是啊,成都的美,有锦江自然和谐之美,也有市井人文和谐之美。这一抹荔枝红的点缀,也被后世许多人牵挂着,如杨万里写道:“似闻郎罢对薰风,忽思锦江荔枝红。”(《送李君亮大著出守眉州》)
张籍另外一首《送蜀客》也十分有名,他在诗中写道:“蜀客南行祭碧鸡,木棉花发锦江西。”木棉,也就是四川人说的攀枝花,颜色火红,树干很高,又称英雄树。炽热火红的攀枝花,如同荔枝,如今在锦江畔几乎见不到了,但是我们可以想象,盛开攀枝花的锦江,又有怎样一幅动人的画卷。
薛涛的锦江,与刘禹锡、张籍不同,是一种对家园的描写,可与李白杜甫笔下的描写不同,流露着女子独有的细腻和闺怨。春风里、锦江边、中唐时,那一位临水制笺、月下吟诗的诗魂,永远镌刻在这座城市的人文历史深处。
薛涛在《寄张元夫》中写道:“前溪独立后溪行,鹭识朱衣自不惊。借问人间愁寂意,伯牙弦绝已无声。”公元790年,从松潘回到成都的薛涛脱去乐籍,退居在浣花溪边。此时的她,内心已不再是旧日那个狂逸的才女。她常常一袭红衣,静静地徘徊、沉思,将满腔心思喃喃地述说给静静东流的锦江。她明白,人世间的一切都不如身边这一泓碧水干净。像安慰了杜甫那样,多年之后,锦江同样安慰着失意的薛涛。也许,这才是这条江真正的使命?安慰一切失意者,让他们在自己身边得到红尘里所没有的真诚、同情与陪伴。
然而,时光就像不息的流水,带给薛涛许多愁思、困难,当然也有不少欢乐。这让人想起四川作家艾芜先生的句子:“人也的确像一条河一样,两岸随时都会有污秽的东西投了进去……它只有不停地向前流去,那些无法避免的秽物便自然被冲了开去……人也得像条河一样,歌着、唱着、笑着、欢乐着。”薛涛的生命就像不息的锦江,洗濯了尘埃,只留下才情和诗意。
正如元稹在《寄赠薛涛》中写道:“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没有锦江的清丽动人,就没有蜀中才女的诗情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