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西都市报 -A12 浣花溪-
A12浣花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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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丘记

  

□非尔
  儿时,我曾经亲手养活过一座山丘。尽管那丘峰仅有方寸之微,但它奇崛峭峻,生机盎然,独美其美。毫不夸饰地讲,它是我少年时代灵光乍现的得意之作。
  那个雪后初晴的星期天,我带着弟弟妹妹爬上乡村中学食堂背后的煤渣坡,一边打闹嬉玩一边提个竹篮拾二炭。我们的童年时光,天真的玩乐总是与某项务实的劳作相伴。我们会在牧鸭时赤脚跳下溪流摸几条银肚小鱼,薅(hāo)秧拔稗草的过程中捎带掏一个秧鸡窝,田埂上割猪草一路摘食酸酸草、野莓子解个馋……那天,我们在余温尚存的煤渣坡上一边蹦跶着烘脚取暖,一边扒拉出烧过的炭饼,摔打抖拍掉燃透的灰壳,用树枝将附着在炭花核上的乌黑残煤一点一点剔刮下来,盛入篮中。我们把这叫“捡二炭”,拿回家,是可以添作灶台柴火的。剔光了煤核的炭花最后只剩骨胎,一块块晶体凝结,形状嶙峋,起伏跌宕,棱形的云母屑片灼灼闪光。我捧起其中一尊细细端详,不觉心中一动:有奇峰异谷,有峭壁怪岩,还有几眼溶洞勾连,这简直就是一座精美绝伦的小山丘啊!
  接下来的故事情节顺理成章。我爱不释手,把它捧在怀中搬回家,我要把这座从煤堆里淘出来的“死丘”养“活”!
  我寻来两捧水泥,调成羹,薄薄地浇铸小丘,让它身子骨更加坚挺。待水泥晾干后,又通体淋一层稀泥。然后,我从老墙根下用小铲取来带根须的幽绿苔衣,给小丘全身一点一点移植嵌贴,细细打理熨帖。完了,让小丘坐进一只破旧瓷盘,蓄上水,把它搬进家门口的校园菜圃里,让它餐风饮露。头几天,一袭苔衣有点儿发蔫、泛黄,呈现枯萎之势。但渐渐地,它缓过劲来,开始凭借小丘身上那层薄泥串根返青。这种原始古老植物的生存繁衍能力令人刮目,一些时日过去,小丘峰已然郁郁葱葱,显露出鲜活的精神头。另一些草芽也星星点点冒出,宛若山地丛林,有黑色蚂蚁上上下下,翻山越岭,乐此不疲。
  学校美术老师偶尔路过我家门口,眼睛一亮:嗬,好漂亮的一口盆景!——我才知道,我异想天开养出来的小丘,还配得上这么一个洋气的名头。
  我把养活的小山丘捧进屋子,小心翼翼地置放于正屋中央的土漆五屉柜桌面上,与一只多时没有插花的空玻璃花瓶和一台“红梅牌”收音机比肩并列,共同构成清贫家屋中最为显赫的摆设。背后墙壁上,贴有一张极富年代感的彩色样板戏剧照。
  白天,那一丘小山蓊郁于斗室,给暗淡的生活平添一抹亮色。夜晚,我把它搬到室外园圃中,让它每一寸肌肤舒张吮吸地气与天泽,承蒙自然滋养。入夏一日,夜深人静时,家中忽有蝉声悠悠。循声搜觅,一只蝉蜩贴在炭花石缝隙间,它是真把此地当作一坡荒野山林了。
  这一丘小山,伴我从童年成长为少年。那年夏天闹地震,一天半夜,我梦中被喧哗惊醒,迷迷糊糊下床捧起小山丘往屋外避震,脚下打软,一头摔倒在阶沿上。我的小山丘瞬间坠地,碎为齑(jī)粉。那一刻,并没有山崩地裂的震荡,甚至没有一声惊人耳鼓的响动。我呆坐地上,心痛难受得眼泪长流。
  夜尽天明,众生无恙,唯有我的小山丘悄然遁形。我用撮箕扫帚将坍圮的一堆残渣扫撮殆尽,将它们倾洒入门前那一栅菜圃中。让我的一丘小山回归尘埃之境,在畦垄间化作别样一番意趣,涅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