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老的母亲是孤独的,父亲去世十五年,母亲便孤独了十五年。孤独得就像窗外地里站着的那棵老树,叶子已被寒风拨离,浅黑色的树皮沧桑着,深沉在时光里。母亲天天清晨都要站在窗前,望着那棵老树发呆。仿佛,母亲把自己活成了一棵树,一棵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冬阳从玻璃窗外走了进来,最后一抹夕阳,照亮她那一头白发,母亲孤独地坐在沙发上。微闭着眼睛,守着自己的时光,感受着冬阳的暖意,她每天都是这个样子,坐着眼睛总是闭着,样子看起来仿佛是在睡觉,不知她真是在睡觉还是在思考问题。天燃气炉火泛着的红光照着她那张苍桑的脸,电视机开着,我怕吵着她,轻轻地把电视关了。她仿佛从梦中惊醒:“你关电视干啥?我还在看呢。”她突然开口,眼也随之睁开。她明明闭着眼的,哪里在看。也许是电视突然无声,她倒觉得不习惯。“我看您睡着了,怕吵着您”。我又打开电视机。“我没有睡着,我在听”。她轻声说。我明白了,母亲是在用耳听电视,然后用心感受。
年迈的母亲虽不识字,但她有独到的理解和思维方式。看着电视画面上野性的非洲原野,那充满杀戮的血腥场面。母亲总是充满悲怜之情,为动物们的命运揪心。有时,她问我:“为什么水牛那么大会被老虎咬死?”“为什么斑马会被狮子吃掉?”最后,她又自言自语得出了结论,因为牛和斑马都是吃草的,狮子和老虎都是吃肉的,肉是细粮,草是粗粮,所以吃草的打不过吃肉的。这便是她心中的世界。
一月前,母亲刚过完九十大寿,十年前因脑梗致残从未走出过这个屋子,我这一百多平方的房屋便是母亲的全部世界,每天,她杵着那张小木椅在这屋里艰难地走着,那张小木椅,变成了母亲的手和脚,十年来被母亲拄着,那光滑的漆面早已被拄得斑驳不堪,小木椅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响声,仿佛是在和母亲对话,讲述着母亲人生的艰辛和生活的如常。
九十岁生日那天,我在酒店送走最后一拨客人,母亲突然提出一个要求,要到早已搬迁的老屋看看。我说:“老屋有啥好看的,搬出都七八年了,早变了。”极力地想阻止母亲不让她去,九十高龄的人了,怕她触景生情。但全家都没拗过固执的母亲,她非去不可。没有办法,只好依了她,二哥驾着车拉着她,一家老小便浩浩荡荡向老屋进发。
我的老屋,早已跌进了岁月的深处,往昔的院落,田野,山梁,已变成了颇具现代化气息的工业园区。母亲的根脉便在这里,二哥把母亲抱出车,大姐急忙从车后备箱搬出轮椅让她坐上去,但母亲就是要艰难地站立着,站立在她熟悉的故土,看着她熟悉的大地,守望着自己的乡愁,昔日的家园早已没有了踪影,她亲手在房前屋后栽的桃树、李树、柑橘树没有了;土里种的瓜果蔬菜不见了;她和父亲打的老井也没有了。所有她熟悉的气息,生活的模样,熟悉的乡音乡情都丢失在这片土地上。
顿时,母亲哭了起来,喃喃自语:好好的一大家人,现在搬得四面八方。二姨,大姐急忙劝住母亲,但母亲越哭越伤心。好在表嫂急中生智,急忙说道:“大姨,这是您的老屋!来,我们来照一张全家福。”一大家子急忙附和着,母亲红着双眼,才止住了哭声。一家子亲热地围在母亲身边,用生动的表情为母亲定格心中的“家”。表嫂手中的相机咔嚓、咔嚓按动,浓浓的亲情抚平了母亲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