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物件是1975年我结婚时买的“上海牌”缝纫机。那时结婚兴“三转一响”: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买自行车和缝纫机都必须要专门的购物票,而且票很不好搞。当时,我大哥在贵州一个极为偏僻的小县城工作,他帮我搞到了一张缝纫机票,在他们当地买了这台缝纫机,再用厚木板将缝纫机包装好托运回重庆。
之所以想买一台缝纫机,是因为它曾经是我的梦想和希望。
小时候,我喜欢跟着妈妈做女红,用一些花花碎布做洋娃娃的衣服,长大后喜欢钩花绣朵打毛线。文化大革命中,学校进不了,课上不了,书看不了,正当百般无聊之际,楼下搬来一个新邻居王孃孃。王孃孃是一个裁缝,专门在家帮别人做衣服之类的东西,她虽然有一手裁缝技术,却是一个文盲。她的两个女儿都在外地工作,不时会有来信,便经常请我去给她念女儿的来信并帮她回信。我乐此不疲,顺便在她家学踩缝纫机。慢慢地,便会在她的缝纫机上踩些鞋垫之类的小东西,再之后就可以帮她打一些简单的衣服了。
1969年下乡之后,虽然说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但对于我们这种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来说,似乎只有一种准备,那就是:扎根农村一辈子。当时,我们生产队壮劳力一天的工分是10分,价值3毛钱。妇女的最高分是9分,价值2毛7分钱,我当时评的分是8分。学会一门手艺,靠手艺吃饭而不是靠挖泥巴吃饭是我当时为自己做的最好打算,什么理想、抱负、愿望在现实面前都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那时在我们生产队有一个裁缝,平时在生产队挣工分,逢年过节或哪家接媳妇嫁女需要做衣服,他便扛起缝纫机去雇主家,铺开案板,现场做衣服。一天的工钱是工分的二三十倍不说,雇主还要好酒好肉招待,上下午都要煮一碗红糖荷包蛋。自然,他家是我们生产队最富裕的人家,于是,我决定了——这辈子就做一个游走于田间地头的乡村裁缝。
有了想法就会有干劲,我除了赶场天在场上的缝纫社蹭缝纫机外,每次回到重庆,就去位于解放碑的缝纫门市偷师学艺,站在裁缝师傅的案板前一句话不说,一站就是几个小时。那位裁缝师傅慈眉善目,与我父亲同辈,看一眼就知道我是知青。那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知青,即使没有的,也对知青充满了同情。我每次去,这位师傅既不吆我走,也不说话,随便我站多久。去的次数多了,过筋过脉的地方,师傅竟然会主动教我,巧的是那位师傅也姓周,久而久之,我跟周师傅成了忘年交。后来,我每次从农村回来,都会去他家拜见他,还会带些土特产或鸡蛋之类的农产品送给他,我家父母要做衣服也拿到他家去做。
遗憾的是,有一次回重庆时,解放碑地区已经大拆迁,缝纫门市和周师傅的家也不知搬往何处,从此失去了联系。
结婚后经济不宽裕,我又喜欢裁裁剪剪地做衣服,再加上有了这台我心心念念的缝纫机,于是我自己的衣服、孩子的衣服、家里的被褥床单之类的都是我自己做。不仅如此,我还会接一些在衣服或鞋面上扎花的活路,挣些钱补贴家用。下岗后,我租了一个门市,门市的一边卖皮鞋,另一边卖布料,代做衣服加工。这时候的缝纫手艺已经不是一种爱好,而是我主要的生存手段。于是,我除了经常逛新华书店去买有关缝纫方面的技术书外,还订有《上海服饰》等杂志。有一年夏天,我进了一种花色特别的布料,就此设计了一款连衣裙,颇受欢迎,前来定做的人很多。为此,我写了一篇小文章《旧裤改做一步裙》发表在《重庆晚报》上,并拿到了20元稿费。
虽然人们现在的生活水平提高了,经济能力也大为改善,我们的衣服也都在商店买了,但我对缝纫的喜欢一点没减。每次回到重庆,只要有空,都要将缝纫机支起来,将旧衣裤这里改改那里打打,或者买些花花布,打些被套枕头之类的东西。疫情封控期间,我干脆将缝纫机抬到了客厅,将所有想打想改的东西都做了个痛快。
48年过去了,我搬了好几次家,也丢了不少东西,唯独这台缝纫机一直伴随着我,不舍得丢弃。它曾经陪伴我度过了最困难的岁月,见证了我的痛苦、悲伤和幸福,已经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
每次用过缝纫机,我都要将它里外擦洗干净,滴上润滑油,而它回报我的则是轻轻的“嚓嚓”声和均匀整齐的针脚线。
每当我支起机头,它那光滑铮亮如新的模样总是让我感慨人生的沧桑和岁月的流逝。我们都老了,而它还是那样挺拔、风姿绰约、熠熠生辉。
我爱你,我家的老物件,我的缝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