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西都市报 -A13 散文-
A13散文
  • ·雪柳花开迎春来
  • ·等待黄昏
  • ·那湾冬水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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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湾冬水田

  

□赵辉

  川东北地处丘陵浅山,山腰常为旱地,平坝广置水田。为保证水源,往往春夏浅水种稻,秋冬深水蓄田,故名冬水田。冬水田也有叫桑树田或月亮田的,大抵看田坎上栽的是什么,或者自身形状像什么。
  冬水田养在深秋,那是爷爷最繁忙的时节。稻谷收割后,要把禾茬一个个踩进水底,让其腐化成泥土的营养。然后驱牛拉犁巡回翻耕,让水底的泥土冒出来晒晒太阳。待到最后一场秋雨消退前,要将田里再用磨耙平整一遍,这样才能借助秋洪蓄水养田。
  为保证田埂不漏水,干活精细的爷爷还要用锄背把田埂逐段敲上一圈,再推上稀泥糊个软边。待到一田汪实的深水装满,来年就不怕任何干旱,庄稼有靠,心里就感到踏实,爷爷这才舒心,提醒我们一定要“关好自家的冬水田”。我知道,他不仅是在教育下一代要学会农活,守护好水源,也隐喻地告诫子孙们,不管学习还是生活都要善于积累,储备好过幸福日子的基本资源。
  冬水田藏在严冬,那是父亲最期待的时节。因为田里四季不断水,所以往往水面生有绿萍,水中可见游鱼,泥中藏有黄鳝。我幼时家贫,父亲常去冬水田里捕鱼以补贴家用。他将渔罩反扛于左背,鱼篓斜挂在右腰,右手横握一根顶部弯曲的竹竿,轻轻在水面划出半道圆弧,一圈圈波纹在如镜的碧水间层叠而去,田间盛满的蓝天白云顿时荡漾开来。
  水草间的鱼儿被骤然惊醒,慌忙间摇摆出一痕细微的水花。父亲眼疾手快,渔罩瞄准那道水花盖下去,然后欢快地从水里摸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黄昏归来,父亲尽管手脚冻得通红,满嘴哈着白气,但他把满满的鱼篓倒向石缸时,整个屋里马上就弥漫起收获的喜悦。
  我忙着给父亲端来热水,母亲则忙着把鱼儿分类。那些尾部通红的大鲤鱼,是要用来孝敬村里的老师的。那些背部金黄的大鲫鱼,来日可以到集市上卖个好价钱,油盐酱醋便有了着落。那些卖相不好的,母亲会留下来,夹上半块酸菜,挑上一勺猪油,熬出一锅乳白的鱼汤。一口喝下去,暖意从心底升起,唇齿间满是稻花的余香。
  冬水田播在早春,那是我最烦恼的时节。老辈子常说:“人哄地一季,地误人一年。”春播最是催人。杏树刚冒花苞,就要开始平整秧田。那秧田需要在冬水田中选择向阳的一角,单独用稀泥推出两圈围堰,再用水盆把水一点一点地舀干。露出的淤泥需要用扁担平整成一块接一块、三尺见宽的苗床,再将村里大棚里集中烘烤的谷芽分插进秧田。
  那时,我还不到10岁,也得像村里其他人一样下田劳动。初春的风还有些冷,水也有点寒,一脚踩进田里,稀泥就漫到腿弯,忍不住打个冷颤。我们身子前探,左手平捧半把白嫩的谷芽,右手拇指和食指轻捻一针柔软的小苗,小心翼翼地把谷芽安插在苗床上。泥水糊到脸上没法擦,蚊虫叮到胳膊也不能赶,山间的布谷鸟似乎也在叫着快快忙。一天下来,硬是把全年种的秧苗都细数了一遍,累得迈不开步,直不起腰。
  数十天后,秧田里长出一片青绿,这时又要把分蘖的秧苗再移栽进大田。因为赶时节,往往需要邻居亲朋互帮互助,我们小孩就负责送茶办饭。大人们排成一行,背扛一轮红日,面朝水中蓝天,在后退中排插出满田青秧。亲历了汗滴禾下土的苦累,预判着长大后将要面临的农事负担,年少的我特别忧虑,没有心情去欣赏三春的鲜艳。
  冬水田美在盛夏,那是诗人赞叹的季节。经过“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的四季忙碌,这才迎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半日清闲。酷暑时节,我喜欢煮上一杯碧绿清凉的薄荷水,摇着一把蒲扇,悠然地骑靠在田边的广柑树上看小人书。上有万里碧空,下有成片碧海,身旁蝉在高歌,草中虫在低唱,田间随时可能窜出几只轻巧的秧鸡,空中偶尔会飞过一行飘逸的鹭鸟。阵阵轻风吹过,禾香中混着果香。待到夏末秋初,碧绿变成金黄,那沉甸甸的稻穗压弯枝头,农人的笑容也挂上了眉梢。
  冬水田毕竟是一季田,承载不了今人致富的梦想。随着更多年轻人走出山村,世代相守的传统农事,伴随着那湾冬水田的消退悄然改变。但泱泱大国,千年变迁也从未忽略过这片农田。在“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号召下,人们开始认识到,人的命脉在田,田的命脉在水,水的命脉在山,山的命脉在土,土的命脉在树。在山水林田湖的治理和修复中,老家的巍巍青山更加苍翠,记忆中的那湾水汪汪的冬水田已被平整为高标准农田,种上更富收成的粮油作物,家乡父老兄弟“面朝黄土背朝天,盯着土地谋三餐”的困窘日子一去不返。
  在更加科学的耕播方式面前,冬水田的使命似乎已经结束,未来可能只会存在于泛黄的相册,永远躲进我这个山里娃的心里。而勤劳的田野,将永远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