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连日阴雨,蛰居室内。一早,推窗见雨住,便趁兴驱车入华蓥山深处,转山看景。
行至华蓥山山脚下,我摇下车窗,大口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远远还见不着山,就知道山近了。空气中、车室内、手肘处、脖颈处、睫毛上袭来一股细细、薄薄、清寒、湿润的触感,夹杂着些些凉意,不觉寒冷,反倒清爽扑面,它慢慢在车内飘散,直沁人脏腑中。咦!凝神细看,皮肤绒毛上似不堪承载着水雾似的东西,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披了满身雾气,隐隐地竟嗅出些山雾送来的草木独特的味道,这大抵是山里人和大山特殊的通感吧。
城里的天,刚见晴,几块淡黛色的云立刻就像嵌进天空似的,朗润得极不自然,让人疑心是前几日的雨把天下了些窟窿,又慌张镶几块补丁,没来得及将表面精铲细磨。
而大山里看天,不知是谁在天地间拉开一块厚厚的灰色幕布,华蓥山特有的裸露的白色崖壁,缀在山峰高处,几点鸦雀闪过,看不清扑棱的翅羽,几个小黑点就自然隐去了。
蜿蜒的山路,没有行人,我一个人开着车缓缓而行。山里偶尔传出些声响,却更显宁静。
都说冬山惨淡如睡,我暗自想,大自然果然没有人类社会精彩,因为它是沉寂的……
车行到山麓,天仍是灰色的,记得画家朋友说过:“南方的山,植被丰厚,画山多画形之雄厚,北方的山,就多以画石为主了。”对面华蓥山的轮廓,敦厚又绵延地搁在了眼底,就像有人任意随着天际线和山脉信笔而成。一缕缕烟雾,打搅了我的思绪,走下车来,细细看,大自然又怎么会是沉寂的呢?雾霭就像流荡的细沙、水银,更像清墨画成的,这难道不就是一幅素色的水墨画吗?对面的山峰云雾缭绕,若隐若现。雾千变万化,根本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去追寻那一缕蠕动的雾,慢慢感叹它的变淡而后消失,这些转瞬即逝的雾让我想起了日本诗人小林一茶的俳句“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如此。”以露以雾喻人生,好不贴切。
紧裹衣领,沿着山道,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就到了山腰,天还是灰色的,不曾想刚刚所见,只是雾的一段留白。对面的山体就像悬浮在空中,像是有什么力量抬起了一座座山,又像大海中的孤岛,是仙家的香炉打翻了,抑或是什么攒蓄在山谷间,然后从山脊,山的“骨头”里泻出……
人似乎也浮动了起来,一团团的雾蹿上这条山沟,又从那条沟壑飞奔下来,围着山峰捉迷藏、打圈圈、害羞躲闪,它们笔直升起、冉冉升腾、随风飘荡又慢慢下降。它们从谷底到山顶时聚时散、时消时凝,汹涌着、翻滚着似万顷波涛,挥不走、扯不开、斩不断,抓一抓,一摊开手却又了无踪迹……
它们徐徐地扩散着,又收缩着湮没了山线,袅袅青烟缥缈似轻纱、丝绸,弥漫开遮蔽了岩石、树木……
这白茫茫、湿漉漉、凉丝丝的雾,一绺绺贴到了前额,似乎逼仄到了鼻尖。
硕大的天空帷幕从天际垂下,不改它浓墨画成的颜色,莽莽苍苍的华蓥山是湿墨勾勒而成,静静看着这成丝成缕成卷的雾,它紧紧裹住了天地间一切,这就是水墨画中极淡则白的意境吧。
雾填平了深深的谷底,消失了高耸的崖壁,人已分不清在山上还是云端,这华蓥山有灵性的雾,直让人想乘风而去,分不清到底是烟?是雾?还是云?天、山、雾融为一体,雾落在身边,化成一片……
压在山巅的雾,越来越低垂,山峰完全隐没了……
人蜷回车内,雾也钻进车里。华蓥山的树是长在山石上的,有“大盆景”之称,石上又伴生一些苔类植物。
近看疏枝上拂过一层层雾,树枝锁住浮动的雾,泅晕成一阵阵烟,是细纱挂在树上,却比细纱还要白、要透。树的姿态美极了,无风掠过,却有随风赋形的风姿。
山石泛着青黑色,它冷峻的气质就像深邃的海底,无论海面如何滔天巨浪,海底都是深深的静谧。
极目想从微小的世界里找寻一丁点绿色的讯息,却只寻得零星褐绿色的青苔,残余着的绿意,预示着来春漫山的苍翠,而这小小的生灵都噙满了小小的珠子,一触,珠子就滚落了一地。
路看不清了,四周一片昏黑。车摸索着爬行在山间,在雾中,未知让人恐惧,屏住呼吸,攥紧方向盘,人已是汗涔涔。
不知道走了多久,林间透下微微的光,风吹着有些干凛的冷,雾慢慢褪去,回头看,山腰的雾已经淡得像腰间的一条条玉带;抬头看,山顶的雾,又像是白色的绒帽。走出大雾,一切又是如此平常。远山清晰起来了,人暖和了一些。山观了雾,人观了雾,心也观了雾,桎梏顿开,心中毫无勾折之态。
雾慢慢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