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随奶奶去舅公家。奶奶娘家在新津五津镇南河边,小小的孩子用脚丈量30多公里黄泥路。中途下雨,我们避雨一农家,忽见一闪电劈中雨中一母鸡,鸡昏睡十多分钟后苏醒,然后在雨水中冲进鸡舍。路上,适逢新津南河端午龙舟赛,我站在河边观看,喜不自胜。天空艳阳高照,河中龙舟竞速,舟上锣鼓喧天。我在人流中穿行,偶尔挤过人墙,奶奶的手总拉着我的衣服后摆,一双小脚紧跟在我身后,气喘吁吁。在舅公家过端午,我坐在奶奶的怀里,舅公将雄黄酒轻轻地抹在我额头上,那是我最早对端午的记忆。那是1982年,我9岁。
盛夏的周末,我骑车出崇庆中学校门,沿着崇阳镇到三江镇的乡道欢快回家。三三两两的燕子在低空穿行,叽叽喳喳的叫声回荡在一个个村落。离村庄约两百米,我便看到田埂上爷爷的身影。我将自行车停在路边,背着书包跑向爷爷。爷爷看到我,笑了,他吸着旱烟,听我讲学校一周的趣事。那个周末,桌上偶而出现的回锅肉、咸鸭蛋点亮了我的双眼。我总在姐妹羡慕的眼光中多享受一个油渍渍的蛋黄,那是爷爷给我的。而后,爷爷陪我走到村口,看着我骑车到县城上学。那是1989年,我16岁,以中考543分、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省重点崇庆中学。
又一个夏天,从大学校园出来,我伫立在万福桥头,把写有“家教”两个大字的纸牌挂在自行车车头上,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小伙子,能辅导小学数学吗?”一圆脸的短发妇女问。我回答说可以。而后,我骑着车跟在妇女车后,到了一平房,一个圆脸的女孩成了我第一位学生,那天从9点讲到12点。女孩一家请我在院里吃午饭,我第一次在成都这个陌生城市感受到家一般的温暖。那是1992年,我19岁,来成都的第一年。
还是在夏天,中午课后骑摩托车回家,街道上摩肩接踵,草药摊位封住了妻子开的童装店。妻子带着两岁多的女儿在自家铺子玩,女儿指着门外一摊位说:“爷爷在卖草药!”我抱着女儿来到父亲的摊位,女儿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爷爷”,父亲小心地把她搂在怀里,因笑而微眯的双眼成了一条缝。中午妻子做了几个小菜,父亲用筷子蘸了一点雄黄酒点在我女儿的额头上,再用手指轻轻地揉了揉。“爷爷,您没有揉到!”女儿笑了。父亲窘迫地搓搓手,“爷爷老了,眼神不好。”一瞬间我的心一颤。我少时骑在他的脖子上站在最后排看坝坝电影的父亲,真的老了。那个端午,我第一次端起酒杯抿了一点,陪父亲唠叨起来。那是2002年,我29岁。
又是一个夏日,端午节,我在学校食堂收到了学生赠送的香囊,打包了咸蛋和粽子。开车上高速,一个半小时后,我回到那个我从小生活的小镇,回到那熟悉的院子。那棵约30年的黄桷兰伫立在院中,满枝的花朵,一院的幽香。我冲进厨房,母亲笑着说:“今天是端午节,知道你要回来,昨天就托邻居买了点肉。”我扶母亲坐下,然后陪双亲吃饭。母亲一定要尝尝我学校打包的饭菜,一直念叨:“学校没吃好,你就回来吃。”饭后,就催我快回学校上班。父母跟我走出院门,我把小朋友做的香囊放在母亲的手心。我慢慢驱车前行,从返光镜中看着母亲紧握香囊的右手在空中挥舞。那是2012年,我39岁。
去年夏天,端午节适逢在高考前,我穿梭在校园,守在学生身边。午间回到办公室,打开乡下家里的监控APP。母亲一如既往地出现在屏幕中。“妈,吃饭没有?”母亲盯着摄像头,微晗首。“妈,今天是端午节,你给我煮咸蛋没有?”母亲猛地站起来,冲着摄像头:“我都搞忘了,你要回来了?我马上去煮!”瘦小的身子瞬间消失在屏幕中。一瞬间,我的鼻子酸酸的。我安排好学校工作回到家里已是晚上七点,桌上有几份小菜和咸蛋,我陪着母亲慢慢吃。饭后,母亲让我去把院门口的两株艾草割了,让我挂一株在院门上,另一株带回家。我驱车回家,在监控里看到母亲一直坐在老位置,我说:“妈,去睡了,我到家了!”母亲应声,转过身,慢慢地走进里屋。那是2022年,我49岁。
时光渐行渐远,生活晨起暮落。那些关于端午节的回忆,一直难以忘怀。“世态人情,比明月清风更饶有滋味,可作书读,可当戏看。”杨绛先生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