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路东坡》序
《寻路东坡》
无论实际行迹还是心路历程,苏东坡都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漂泊者。他青年时代离开家乡进京应试并出仕,后因母丧与父丧两次返蜀。那条“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东坡走过三次。那条以“瞿塘天下险”而闻名的三峡,他曾经过两次。他还曾在多地做过地方官: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登州、杭州、颍州、扬州、定州。其中时间最长的是杭州,前后两任一共长达五年半。时间最短的是登州,到任五天便奉命调离。此外东坡还曾三度被贬,在黄州、惠州和儋州度过了长达十年的贬谪生涯。东坡年轻时的名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堪称漂泊人生的最佳描述。然而东坡在神州大地上留下的足迹却是一串串清晰的脚印,历经千年仍然历历在目,后人可以跟踪巡礼,进而缅怀追慕,其故安在?
首先,东坡终生勤奋,那种在大名士身上容易产生的懒散、放逸等缺点在他这儿不见踪影。无论是作为在徐州城头浑身泥浆地指挥抗洪或是在西湖筑堤工地上与民工同食陈仓米饭的地方长官,还是作为安坐在翰林院里待诏草制的学士,或是栖身于不避风雨的桄榔庵里的逐客,东坡始终勤勉地对待人生,从不虚度光阴。除了在朝中勇于参政议政与在地方上创造卓著政绩之外,东坡还给我们留下海量的学术著作和文艺作品,其水平达到了史上罕有的高度。如果不是惜时如金,他怎么可能在短短的一生中作出如此巨大的贡献?元符三年(1100年),刚从海南北归的东坡行至曲江,一叶扁舟搁浅在沙滩上,四周都是湍急的江水,旁人惊惶失措,东坡却神色自若地在倾斜的船舱中写字。这不但体现了东坡处变不惊的度量,而且体现了他自强不息的精神,与其困在船中无所事事,不如抓紧时机来写字,至于眼皮底下的惊涛骇浪和凶险暗礁,则一概置之度外。东坡始终把“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古训当成人生座右铭,他脚踏实地地走完了全部人生历程,他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像化石一般坚实,历经千年风雨也难以磨灭。
其次,东坡的思想自由通脱,他的情感既执着又潇洒。东坡固然热爱岷江峨眉之间的家乡,但对遥远的异乡也都安之若素。东坡曾称颂韩愈说:“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天下之士当然应以四海为家,东坡就是以这种襟抱对待转蓬般的流宦和流徙。他初到杭州便作诗说:“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他甚至对那些荒凉僻远的贬谪之地也有类似的亲切感,他在黄州写信给友人说:“某谪居既久,安土忘怀,一如本是黄州人,元不出仕而已。”他在垂暮之年贬到惠州,作诗抒感说:“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他在海南的儋州度过了艰苦绝伦的三年,北归前作诗留别当地的土著友人说:“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黄州、惠州、儋州都是东坡被命运偶然抛往的荒僻之地,他却不但随遇而安,而且视他乡如故乡。所以东坡对神州大地山水自然的热爱是全方位的,他不仅喜爱那些雄伟壮丽的名山大川,也能欣赏默默无闻的普通山川。他在号称“东南山水窟”的杭州固然诗兴勃发,对密州的桑麻之野和平冈荒山也深感亲切。要不是见诸东坡的题咏,密州的马耳、常山岂会广为人知?黄州的赤壁又何以成为名震天下的名胜?经过东坡生花妙笔的题咏,他的屐痕所及都已成为“世界自然与文化双遗产”,后人追踪东坡的游踪,不但可以领略祖国的大好河山,还能感受中华的优秀文化。
其三,东坡一生中不断地思考人生的意义,不断追寻人生的真谛。他的行走轨迹当然属于空间的性质,但也展示着心路历程的时间维度。人生苦短,汉末的古诗中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陶渊明在自祭文中说:“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李白更扩展此意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虽然人生短促得像一次短暂的旅行,人们的精神追求却没有止境,必然要寻觅一个永久的归宿地,来安顿他们的灵魂,关于天堂、乐土的虚幻彼界便应运而生。东坡虽然鄙弃世俗的荣华富贵而追求精神超越,但他认定“仙山与佛国,终恐无是处”,他要实现人生超越的场所就在人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相传宋神宗读了这句苏词感动地说:“苏轼终是爱君。”其实东坡深切依恋的对象并非君主或朝廷,而是整个人间。自幼至老,东坡一生中历尽坎坷,阅尽沧桑,但他的人生态度兼有坚忍不拔与从容淡定两大因素,从而达到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人生境界。东坡就是在风雨人生中实现了精神超越,在艰苦逆境中创造了辉煌业绩。显然,当后人沿着东坡的足迹一路前行,他们也是在追寻东坡的心路历程,从而汲取奋发积极的精神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