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那时我对县城充满迷恋,做梦也在县城马路上游走。梦里,我在马路上的步履也是高一脚低一脚,远没有我走在乡下田埂上自信,好比拉二胡的弹钢琴,有找不到节拍的慌乱。
县城的霓虹灯,对一个乡间少年闪烁着高贵的光芒,县城不高的高楼,恍若矗立在云端。
县城里住着我家唯一的亲戚,就是我表姨一家。表姨是我爸的表姐,大脸盘、双眼皮、微胖,一看就是有福之人。表姨确实有福气,表姨父是县城一家企业的工会主席。有一次,表姨和表姨父来乡下,给我家搬来了整整两大箱肥皂,让我奶奶吃了一惊。
我9岁那年冬日的一个星期天,堂叔去县城卖竹编品,就是筲箕、撮箕、竹锅盖那些东西。
堂叔对我妈说:“弟媳妇,侄儿今天去县城陪我卖东西,顺便去走走老表家。”我妈答应了。临走前,我妈再三叮嘱我,去了表姨家,要懂礼节,吃饭时嘴巴不要吧唧。我点点头,满口答应。
我和堂叔徒步走了3个多小时的山路,再乘坐小客船过江。我个子矮小,堂叔同售票员讲价:“我这个侄儿身高还不到1米2,半价行么?”长辫子的售票员略微抬头望了望我说:“我没看到坐船也要半价的文件。到底买还是不买?不买你们两个游泳过江去县城。”堂叔不再吭声,买了两张票。
小客船在江中央鸣笛,江雾正浓,堂叔叹了一口气,他对我语重心长地说:“侄儿,你要发狠发愤读书,今后要来县城谋一个工作,我到时来县城,也有一个歇脚的地方。”
在县城巷子里的市场,堂叔摆上竹编农具,耷拉着脑袋傻等,也不吆喝一声。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富态妇女把筲箕提起反反复复看后,冷冷问道:“咋卖?”堂叔闷声闷气说:“你随便给。”妇女报价:“1块5角钱。”堂叔说:“行。”于是成交。
快到中午了,还有两个筲箕没卖掉,堂叔说:“不卖了,留给你表姨家。”
于是我和堂叔穿过巷子上马路,直奔表姨家。在巷子口,我看见一个少年背着关公大刀,旁边一个男人牵着一只红鼻子的猴子。堂叔说,这是出来卖艺的,随即又叹气说:“那个娃儿好小哦,就出来闯江湖了。”
马路上灰尘滚滚,有货车按着喇叭飞驰而过。马路边电线杆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鸟儿,叽叽喳喳叫着,听起来显得七零八落,没有乡下的鸟叫声那么婉转悦耳。
表姨的家,在巷子里的黄葛树边。粗壮黄葛树盘起根须爬满墙壁,远远望去如巨爪攀爬。表姨说,来得正好,马上就要吃饭了。表姨父正躺在藤椅上看报。
我和堂叔在表姨家吃了饭,告辞回家,表姨也没留客,她说,乡下忙,是该早点回去。
我们回家路上,看见电线杆上挂着一块“顺全澡堂”的醒目招牌。堂叔顿时来了精神:“侄儿,我们在城里吃了饭,还得在城里洗一次澡。”我连声答应。
我和堂叔进了热气腾腾的大澡堂。我看见,堂叔老南瓜一样的小脑袋在汽雾中左右晃动,他抬右手换左手在身上来来回回地搓洗……回来路上,堂叔嘴里不停哼哼唧唧,“这次进城洗澡,洗安逸了。”
我18岁那年,到县城工作,患肺癌的堂叔已离世。堂叔,我多想请你在县城洗一次澡,吃上一顿饱饱的回锅肉。
当年少年眼里的县城,而今已成为百万以上人口的大城。但归来已不是少年,那老去的故土村子,成了他在城里的袅袅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