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我的故乡——如皋,一座坐落于江苏中部的千年古邑,素来崇文重教,可谓帝师故里。自宋迄清,如皋籍帝师共有四位:胡瑗、孙应鳌、戴联奎、沈岐。戴联奎一人培育过两位清朝皇帝:嘉庆与道光。
我热爱乡史,热追乡贤,多年搜集戴联奎佚作。其间,听闻戴联奎故居尚存,我心怀喜悦,不日之往。故居位于集贤里,即冒家巷10号。静谧的深冬午后,我推开一扇灰黄色的板门,瞥过蒙古包样式的元镇南王后裔府门厅,穿过不足十米长的小天井,古朴庄严的戴府高门赫然入目。久无人居客访,常有风侵雨蚀,门前已然荒凉。一簇簇绿萝盖满屋顶,一根根黄丝垂檐而下,像历史的枯发吐出新芽。我循着阳光,望进丝叶间隙,精美细致的花纹式门楼砖雕漶漫入目。戴氏作为大户人家的高雅,不仅遮掩在檐下枯丝里的砖头上,还彰显在地上残枝边的石鼓中。那副石鼓取材鸡血石。看外表,鼓为圆形,嵌于舟形墩上,预示着家中财富如水滚滚来;看内体,叶为条状,缀在圆体鼓中,寓意着君子操守如竹节节高。那扇高门,磨痕累累,水渍斑斑,又紧紧锁着,仿佛一位经风历雨的老人,暗合着石鼓的内涵,默默忆着往事。
《大司马戴紫垣府君行略》记述,家人延请杭州名师郭菱川教授戴联奎。每日清晨,戴联奎出门请教老师,其余时间,他关好大门,终日不出,待到老师晚归,奉上课业。春秋代序,寒暑更迭,戴联奎静学一向如许,郭师感喟:“此子,必玉署才也(将来要做官之意)。”戴联奎二十余岁,接连考中解元、进士,开启他的仕途之门。说起门,这道目下的二进门,裂痕自上而下,开出一条条竖缝,次第相列,仿佛一件破烂不堪的长袍。这又引出行略中另一段佳话。戴联奎生于官宦世家,父亲为皖江太守,素崇节俭。不过戴联奎进宫入庶常,父亲善意提醒儿子:抛弃旧袍换新裳。戴联奎即刻拒绝:“这件长袍是我读秀才时穿上身的,哪里能抛弃呢?”他的话语,在无声的门前,回响在我的耳畔。
我透过门缝窥探,正面是一排民国风格建筑,计有三间,中间为正厅,两边为左右侧房。屋外的两根檐柱南北对称,前后呼应的连房金柱,仅仅凸出半身,上半段通体黝黑,下半段渐黄渐灰,颇为苍老。中间矗立着三面棕红色的隔扇板门,窗楣颇为优美,满是雕花,仿佛精雕细刻的仕女脸庞。只是那脸挂彩似的,窗楣上的糊纸白片脱的脱、落的落。门前台阶上又散了半地木材,圆的圆、扁的扁。一院败落光景,不忍卒观。
唯有园中杂草乱砾中挺出的一对老梅,慰藉我一时的黯然神色。黄梅满树,清香满院,虬桠纵横,两根老梅的主枝已弯腰相连,弯手相接,形成一个半圆门,时光隧道似的,引出戴联奎像梅花一样清廉的史实,浮现在我的眼中。权倾朝野的贪官和珅,聘请戴联奎教导其子,诱以高官厚禄。戴联奎坚决不就,从此仕途不顺……
天空倏忽飘起细丝寒雨。我冒着冷雨,绕着火巷,走近戴府后门。那是一扇又窄又高的褐门,像戴联奎身着长袍的清癯身影,在凄冷的冬雨陋巷中,挺着笔直的脊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