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过后,玉米灌满了浆,晒过几天太阳之后,就慢慢成熟了。山民的希望与日俱增,忧虑也与日俱增——人们惦记着它,野兽也惦记着它。这时,就需要派人夜守庄稼,驱赶野兽。
守夜的窝棚一般是搭在树上。两棵或者三棵树中间用竹木梆成檩条,上面扎成竹楼,竹楼离地面四五米;屋顶盖木皮,四周围树枝。竹楼上铺一层干草,在树干上绑上小树干做成木梯,安全,凉快,看得到周围的庄稼,听得到四处动静。而窝棚里有一样东西是绝对少不了的。那就是梆梆,一种用杉树挖成空心的木鼓——用力一敲,声音空脆,传播很远,野兽听了,急忙远遁。
守夜可以轮流,也可以承包,一般一个晚上记8个工分。在大人们看来,这是个可有可无的鸡肋,而对于我们来说,则是一种巨大的乐趣。于是,轮到我家守夜的时候,我和二弟就自告奋勇地承担了这份美差。
吃过晚饭,天也基本黑了,于是我们向守夜的地点进发。窝棚一般在高山上,玉米地中间,离家有好几里路。手握电筒,我们走在山路上,旁边是黑黢黢的玉米地,远处是天空中分割出来的山的轮廓,夏日的昆虫在开热闹的演唱会,大小野物在夜幕里四处游荡。山野之夜,也静,也繁忙。
来到窝棚下,我们会敞开喉咙,先向黑暗中已经混沌一片的山野吼上几声:
“嗷嚯——嚯——嚯——”
很久之后,对面才传来深沉的闷响:
“嗷——嚯——嚯——嚯——”
周围的玉米叶随着回响,轻轻抖动着,如“稍息”之后的军人队列。
我们捡起大块的泥土,分别扔向四面八方,在杂草的簌簌声中,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登上木梯上面的窝棚。钻进窝棚,坐在干草铺上,随手挪过梆梆,拿起短木棒,在梆梆上连续不断地敲起来:
“梆——梆梆——梆—梆梆——”
山野寂寂,四野茫茫,单调的梆梆,孤独而凄凉。敲着,敲着,我的意识开始模糊,眼皮开始沉重,接着,世界就陷入了寂静……
远方的篝火弯成许多个S形,蛇一样游动过来,消失在脚下的黑暗中。母亲从茫茫大雪中走来,背上还背着一背篼水查子(火棘)。有锄头剐在石头上的声音传来:
嘎——嘎——
吭哧——吭哧——
那声音就在脚下,伴随着阵阵振动,窝棚也在轻轻摇晃。
我一下醒了。
那声音确实从脚下传来,就在三棵杉树的根部,有粗重的呼吸,有撕扯树干的吱吱声,还有一股骚气和恶臭气飘上来。顺过电筒往下一照,树下有一个黑影,一对眼珠在暗夜里格外刺眼,尖尖的嘴唇在树干上啃着,还呼哧呼哧地喘气。
——原来是黑熊。
见光束射来,它老人家不慌不忙地仰起头,对着树上晃了晃脑袋,还伸出胖乎乎的前掌,在树上拍了拍,然后笨拙地转过头,向着黑暗中一步一摇地走去。
那一夜,我再也没有睡。不是没有瞌睡,而是不敢睡。因为,凌晨时分,又有一个家伙光临——野猪。只不过,它只是在树根处擦了擦痒,拉了一泡屎,然后走向远处等着它的十几个伙伴,最终也消失在晨光熹微的山林中了。
第二天下窝棚巡视,我发现玉米被扑倒啃掉了近一亩。有老熊的脚印,更多的是野猪的牙痕。老人们告诉我,幸好你没有下去追赶,不然你早成肉泥了。
是啊,人和动物一样,都有追求温饱的愿望。只不过动物很直接,人类善伪装,更凶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