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是火热的太阳,长了毒针的阳光直往人肉里钻。父亲是时常不在家的,我不在意他去了哪里,母亲坐在凳子上昏昏欲睡,神情木然,哥哥在他的屋子看书或者做其他,我不知道。
树上的蝉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时紧时徐,偶尔有一两只蝴蝶或者蜻蜓在阳光下飞动,羽翼闪亮得耀眼。地上的树荫很清晰,蚂蚁在树干上来来往往忙碌着,它们不睡午觉,像我一样,乡村的正午一片明亮,可我还是觉得空寂寂的。
走出门去,树荫下,头顶会掉下来树上虫子们的排泄物和一些萎谢的果托。蝉蜕大多显而易见地挂在叶子背面。对于蝉的这种把戏我已经不感兴趣了,也不想收集蛛网捕来蝴蝶压在书里,哪天一不小心翻开,把我自己吓一跳——唏嘘感慨并后悔不该这样杀死了它。我仿佛长大一点了。
可时光还是漫长而且行动迟缓的。
门前的树荫下,有着一小片指甲花,它也叫凤仙花。我所能接触到的花儿的别名大多是父亲告诉我的。他说它的籽儿也叫“急性子”,它的茎杆叫“透骨草”。我想起来就笑了,“急性子”,种子成熟了,一触即发,像个小炸弹,的确是急性子。它的茎杆肥硕润泽、晶莹剔透,像美人的玉指一样粉嫩柔滑,叫它“透骨草”也委实不错。可是父亲后面说的一段话就把我听得晕了头。“指甲花,活血通经,主治……”这些离我太遥远,仿佛太飘忽,也仿佛我的听觉能自动将其剔除,总之是不知所云。
我知道父亲喜爱它是因为它有用,就像爷爷栽一片牡丹一片芍药,原是为了制丹皮和白芍,并不为花开。所以那时候在我周围总会有花开:紫荆花、木槿花、桂花、荷花、百合花、栀子花、木瓜花、连翘花、金银花、小团菊等。
而我爱花,却只因为花开。
那些花儿让我莫名的喜欢,虽然它们都很普通很平常。它们在任何时候都寂寂无声却又神采奕奕。每一种花我都喜欢,而凤仙花只是其中之一。
我站在树荫里,看着那些凤仙花,一切都安静无声。我攀过一支来,摘下几朵,惊异凤仙花那像酒樽一样的花托和跃然如飞的花瓣,真有一点凤仪仙容之感。
父亲还说凤仙花可以治灰指甲和甲周炎,所以又叫指甲花。
我见过隔壁的小妹把凤仙花的花瓣贴在额头上,路上跑玩一阵后花瓣掉了,额上留下一些淡淡的红迹,再加上一脸的汗水和灰土,一点也不美,反而像只大花猫。大了才知美女的妆饰里原来还有“梅花妆”一说,可见以花来修饰妆扮自己是爱美之人自然的天性。有时候还可以把色泽明艳的指甲花揉挤出汁液来涂在指甲和嘴唇上,乐淘淘美一阵,换来母亲姐姐们一句“妖里妖气,弄得古怪,还不去洗干净”的埋怨。
现在却不想把它们的汁液涂在指甲上,只是看看它们,轻轻丢下被我摘下的一朵凤仙花,移步到别处,别处还有花开,我要一一看过它们才进屋去。我大约是长大一些了。
这些旧事,渐渐沉淀下来,就如一首诗里写的:“花开花落也成了怀思绵绵的记忆。”
后来,父亲故去了。家里的花一年比一年少。我已经长大并为人妻母,凡尘俗世里仿佛有很多比花儿更重要的东西,于是那些花儿便一一被我遗落在岁月的尘土里去了。
某一天,女儿抱来她种的一盆凤仙花给我看,这是她从播种、出芽、长苗、开花到结籽一手照料养大的。她欢喜的神情和我当年一样。
我便给她讲这凤仙花也叫指甲花,它的花瓣可以用来染指甲,它的花籽叫“急性子”,它的茎杆叫“透骨草”……
她静静地听,然后说:“真是想不到我这凤仙花全身是宝,我把种子收集起来,明年又把它种上。”那种憧憬也如我当年,仿佛眼前顷刻就会显现出一片娇艳的凤仙花海。
原来这凤仙花走了这么长一段路,还是和我再次相逢了,岁月远去了,那些花儿曾经与我失去联系,但却永远不会遗落,它们一直在寂寂开放又神采奕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