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寄寓于除旧迎新的祈福,也许是为了烘托传统年节的欢乐喜庆,也许是要在岁寒里酝酿一份熨帖的温馨……曾记得,儿时的川西乡村,尽管人们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但各家各户的主妇总要赶在年根上为一家老少每人缝制一件新衣裳。这是传承千年的吾乡俚俗,与晾腊肉、磨汤圆、打扬尘、请门神、张灯结彩的讲究一样,构成那个年代不可或缺的隆重仪式感。
一进入腊月,村妇们就开始张罗为全家添制新衣了。她们从木柜隐秘处取出一年来苦心积攒的几丈布票和皱巴巴的钱钞,用绢子裹了,紧捏在手心里,呼朋引伴,去赶几里地以外的洛水街镇。在供销社布柜前,她们炯炯的目光往货架上扫来扫去,先饱一番眼福,然后,为男人们买下清一色“工农蓝”卡其布。尽管货架上还有米黄和银灰色的布卷,但在乡人的共识中,那些都是镇干部和中学校的教书先生才穿得出去的洋派料子。庄户人家嘛,理所当然穿“工农蓝”,既新色亮眼,又经脏耐磨。而女人自选布料,虽然同样是低廉价位的品质,但在色泽上却追求花哨。蓝花花、豌豆花、红苕花,越是艳俗越是喜欢。年节里,哪怕布衣服上绽开几串花骨朵,也是令人欣喜的。
村头幺店子开有一家裁缝铺,但主妇们大多不愿去,舍不得花费几毛钱一件的加工费。于是把自家门板取下来铺平展,俯下身子一针一线亲手缝纫。穿针引线,缝缝补补,是那个年代家庭主妇的基本功,她们枕边都有一个针线笸箩。冬衣是夹层,中间要镶嵌棉花团,针线走起来特别滞重。虽然有锥子顶针作辅助,但一连数日弓身缝制,妇人是极为辛苦的。几套新衣做下来,她们腿脚酸胀麻木,腰肢好些天打不直,捉钢针的两个手指头磨出殷红的血泡,破了,结成粗粝的茧子。
有一些乡邻家境困窘,年关上制新衣,得另外费一番苦心。家中妇人也去供销社,买的却是最最廉价的白中透黄的亚麻土布。又去日杂店花几分钱买一包染料膏子。回家来,先用米汤把布料浆洗柔软,再把膏子加水熬得滚开,放入土布,翻来覆去涂染浸泡,等定了色,捧到溪边漂洗晾晒。阳光下,土布幻化成鲜色的彩布,也是“工农蓝”的意韵。但细看那色质,却有隐约的深浅斑驳,布料纹理粗糙,还透着刺鼻的染膏气味。
新衣服做成怎样的款式呢?男性乡人,不分大人小孩,无一例外是中山服。衣襟逢中对开,一溜五颗纽扣,桩子领口,衣服前襟上下对称四个有盖板的衣兜。唯一差异,仅在于大小长短。女装除了面料花哨,式样也相似。
大年初一清早,千家万户的院门就打开了,男女老少人人身上焕然一新。厚实伸展的新衣裳穿上身,暖暖和和。中山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往日散淡的乡人一下子显出几分斯文相。不过人有点儿拘谨,甩手跨步似乎都一时拿捏不准分寸。满面红光里,竟然含了几分羞涩。孩子们下衣兜鼓鼓囊囊,塞着昨夜家人围炉团年炒的花生瓜子。还有一个小红包,藏掖着长辈封赏的几角压岁钱。小路大路上络绎不绝的都是人,一家子一家子簇拥着往街镇上汇集。邻里相见,亮着嗓门争相拱手拜年,又彼此客气礼让:“嘿嘿,年在你那里呢!”小孩子们疯作一团,嘻哈打闹,嘴里不歇闲地吃着香喷喷的零食瓜果。
洛水街镇老街上,人们东张西望,时不时,会见到一拨龙灯从场口那端闹过来,铿锵锣鼓声中,黄金彩龙翻卷腾跃,舞得栩栩如生;偶尔还可见几个古装扮相的角儿,踩着高跷招摇过市。除外,就是人挤人,人看人。看满街巷汹涌澎湃的“工农蓝”,看千朵万朵蓝花花、豌豆花花、红苕花花。这里那里,有调皮的小孩冷不丁扔个甩炮,在人群脚下突然嘣个响子,腾一小团烟雾。胆小的姑娘家惊爪爪叫一声,捂住耳朵直往旁边躲闪,惹得路人开怀大笑。
春节的年味儿,就这样带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在乡镇如涟漪一般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