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四个兄弟、两个姐姐。听他讲,他刚能翻过堂屋门槛时,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因病撒手而去。从此,长兄如父,大嫂比母,与我奶奶把他及兄弟姐妹拉扯大。
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惑:为什么大伯母,我们小孩都喊她细伯,而其他几个伯母我们却喊二妈、三妈、幺妈。多年后的今天,我只能从被尊称为先生的著名女作家杨绛那儿悟出“细伯”的含义。细伯文化程度不高,但她德配天地。
儿时,我们住在大院子,我家灶房紧挨着二伯家猪圈屋。我家灶屋与猪圈屋间有棵粗大的杏子树,据我父亲说那树是分家时,细伯分给他的。杏树春天繁花似锦,给人美好期待;夏天童童如车盖,给以阴凉。从我家灶屋出去几步就到了细伯家檐下,那面土砖墙开了扇木质窗户。细伯家灯光照在我家猪圈屋茅草上,她家说话声、炒菜声、油飘香都从那过来,我不知道走过那窗、走过那长檐、拐个弯去她家望过多少次。最深记忆处,她家猪圈屋外有棵粗大斜倾的黄桷树,那时大哥二哥经常说树上有菜花蛇,每每路过树下总担心从上面掉下条菜花蛇落在脖子上,那时常在细伯家地坝玩,常听见我妈在屋里喊我回去吃饭,细伯就回答:“他在我屋吃,吃了回来!”晚饭后,细伯掌一盏煤油灯,走那黄桷树下送我回家,夜晚的风把那玻璃灯罩里的火苗吹得歪来斜去。
童年不谙世事,好玩耍,每天玩得天昏地暗才落屋。细伯家门前那棵黄桷树是怎么没有的?记忆里已没印象。只记得细伯家门口没了那棵黄桷树后,格外亮堂,最醒目的是地坝边那几棵粗大的李子树,顶着稀疏枝叶,果儿突兀在铁丝般枝上,散发着诱人的红光,吃一枚,脆甜,地坝边还有棵柚子树。地坝边缘被春萍妹妹栽上了玫瑰花,还有五瓣粉色的石蒜花、姹紫嫣红的指甲花。水果熟时,我们路过细伯家地坝边,她会喊我们摘果子来吃,而待柚子黄熟时,她会分给兄弟家。
孩提时,我喜欢钓鱼,经常拿着竹竿去堰塘钓鱼,待吃午饭回家路过细伯家地坝边,她见了就喊我去吃饭。稍微长大的我不再像以前那么如沙地萝卜一带就走,若遇上她家煮好吃的,她会追到我家喊我去吃饭,我若固执地不去,她会端一碗过来,她知道物资匮乏的年代,娃娃长身体一年半载难得吃回肉。细伯蒸粉肉,土碗底下放上地坝边柚子树上摘的叶,散发着独特的清香,那美味迄今无法寻到。
细伯身子骨小,人勤劳,把房前、屋对门自留地里的包谷苗喂养得比人高,那丛中带刺的青黄瓜争先恐后往架子上爬。那南瓜像面盆一样大,还有像肘一样的紫色茄子,她让儿女没有忍饥挨饿。
细伯从不与人争吵,遇事歉让,邻里的鸡鸭鹅把她门前稻吃得如刷把,她只撵不打,别人家有红白喜事都会去帮忙。院子里几个小孩还拜她为干妈。
儿时,我们从没思考过一日三餐的不易。在村里读了小学,然后初中、高中……走出大山,离故乡越来越远,与亲人相聚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而亲人每到村口黄桷树下,总会不自觉地抬头往朝阳寺山垭口张望,细伯几乎天天在那儿,他有几个儿女在山外工作。
我每次回老家,细伯都会来我家看我,她不大说话,听我与大家聊天。
二十年前,也就是我女儿出生那年,是我人生最低谷。我到川西谋生去了,家里剩下父母、妻女,农活多。七十多岁的细伯每天清早到村口我家带我女儿。平时听父母讲起她带我家孩子的事时很是感动。我从成都带回去的宫庭桃酥,她说很好吃,那以后我每次回故乡都会给她带。每次我回老家拿钱给她,她都不要,我们放在桌上就走了,而我回城时来送我们的人中总有人拿钱给我,说是细伯拿给我娃娃的!
故乡就是脐带脱落的地方,我们为了生活渐行渐远,而有关那片土地上亲人的记忆如造血干细胞,支撑我们的生命,让人生丰满而美好。